廷渔是石州一条杀猪巷的屠户,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和他交易不会吃亏,还时常能占得好处。
有个小男孩叫冬仔,脖子上时常挂着个瓷哨。他没有家人,被陈阿婆收养。陈阿婆近来身上长疮,难受得夜不能眠。冬仔上街想为她抓点药用,没成想连最廉价的都负担不起。
廷渔知道后,让男孩每隔十天就到摊子上来拿药,他会提前准备好。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有天又到了拿药的日子,结果天都快黑了,廷渔发现小男孩还没来,心中起疑:“不该啊,大夫说按老太太的情况没那么快好,怎么就不用药了……”
想起近日在街上听到有拐子偷孩子的消息,他心里慌了,给最后一个客人包好袋就提早打烊了。
来到陈阿婆家里,一个美丽的少女给他开了门。陈阿婆一见到廷渔,激动地要从床上起来。廷渔来不及与老人家寒暄,忙问起冬仔的下落。
陈阿婆欲言又止,最后微微叹了口气,道:“都怪我,前些天我和他说了句别老占人家廷大哥的便宜,他就想自己上山去采药。可他一个小娃娃识得什么东西呀?我又拦不住。
昨儿个回来胳膊上都是被草叶划伤的痕迹,带回来一篓子我们都不认得的花花草草,我骂了他几句,今儿一大早人又不见了,就怕他又去了山上,要是被毒蛇毒虫子咬伤了,不是要我老命嘛……”
正说着,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冬仔回来了,背着一篓草药,身上似乎没有添新伤,脸色好得很。
方才接应廷渔的少女,立马将小男孩搂过来,笑说:“还不快躲起来,等着又要挨训了!”
果然,陈阿婆一见到他,嘴里就嚷嚷起来,骂他一天到晚不见人影,让家里人担心。老人家刀子嘴豆腐心,骂完还是很疼爱小男孩的。
廷渔见他没事,把今天带给陈阿婆的药放下,又让冬仔以后继续按时来取药,不然受苦的还是陈阿婆。
冬仔眨巴着眼睛不回应,廷渔知道他不爱说话,摸了摸他胸前的瓷哨,开玩笑似的说:“若你不愿开口,吹个响让我听听,也知道你是答应了。”
见有人提起自己最宝贝的瓷哨,冬仔也激动起来,拿起哨子放在嘴边,可一直吹不响,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廷渔仔细打量,发现哨子是坏的,说了句:“都坏掉了……唔……看起来是修不好了”。
话音刚落,冬仔皱起了眉头。
廷渔不好再说什么,摸了摸孩子的头,又交代了一遍就打算离开,一只胳膊却被轻轻拉住了。
“廷大哥知不知道有一种灵药,能把任何损坏的东西修补好?”
廷渔笑笑:“想什么呢?这个哨子看起来很老旧了,看它的缺口修好也不大可能,怎么不重新买一个呢?明儿个来找大哥,大哥给你买个新的,保管吹得响亮……”
冬仔垂下了头,似乎并不感兴趣。
……
十天又过去了,廷渔正在摊子上等候,结果又是快天黑还没等到人,他看看手边准备好的药包有些生气:“这兔崽子,说话不算话呀!”
正嘀咕着,一位少女满头大汗跑过来找他。廷渔认出是上回在陈阿婆家见到的那位,记得是叫采荷。
采荷一见到他就要拉着他走,说是冬仔被官差抓走了。
两人急匆匆赶过去,追上了官差。陈阿婆此时正死死拉住小男孩,不让他被带走。
“老天爷开开眼呐!这么小的娃娃知道什么呀,哪会去偷别人家的东西!”
旁边一个少年突然嘹亮地开口:“小娃娃怎么了,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偷了我家白花花的银子,今儿你就得给我乖乖受罚!”
廷渔循声望去,认出那少年乃是元财主的儿子。堆金积玉的元财主人脉广路子多,连县太爷都得给他三分薄面。而今元子一口咬定冬仔偷钱,非要抓他,谁也拦不住。
此地离县衙还有很远的距离,官差们估摸着进不了城了,便要找户人家歇脚。
元子似乎是为了看冬仔的笑话,也跟他挤在一起,一会儿做鬼脸一会儿学大人的样子骂他,可冬仔都没有什么表示。渐渐地,元子觉得没了意思,也就走开了。
“真是软柿子,别人想怎么捏就怎么捏,被冤枉了也不会反抗……”元子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
廷渔和少女怕冬仔吃亏,要一路护送。正巧听到元子这句话,这才反应过来,冬仔是被他陷害的。
别看廷渔往日是个老好人,发起怒来却像头猛兽。他顶着这样的面孔暗搓搓地在元子耳边道:“别以为你爹有几个臭钱,全天下的人都得哄着你了。荒郊野外的,你要是被什么野兽吃掉,留下几块骨头给你爹带回去,也没人会觉得奇怪吧……”
元子终究还没长大,被这番话吓得身子发抖:“你……你个杀猪的,敢拿我怎……样……”
廷渔不说话,仍是阴恻恻地盯着他,元子终于受不住了,但却不肯轻易放过冬仔:“谁让他打弹弓都不让着我的,我……让他吃点苦头怎么了……你要有本事,从官差手里去抢人啊……抢得过,我……我也就不跟他计较了,反正他也没偷到我什么东西……”
廷渔正色道:“一言为定!要是我能从官差那里救出他,你就不能再说他有罪了!”
元子颤抖着点头:“嗯……但……但你不能强抢,谁抢得过你这个莽……夫……”
廷渔露出个笑容,转身离开了。
到了三更天的时候,大伙都已经睡熟了。两名看守犯人的官差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是他们在城里的时候从来没尝过的味道,一时间还以为是在梦里。
其中一名瘦官差梦游似的站起来向外面走去,不小心被身侧另一名胖官差绊倒,两人同时清醒过来。
“好酒……好……酒啊……”一个醉汉的声音传来。
官差们禁不住诱惑,开门去看,黑暗中一个人影拎着壶酒喝得颠三倒四的。此时在两个酒鬼眼里,喝酒的人如神仙一般逍遥,而手中那户美酒看起来也是十分地香醇。
于是,他们仗着天色黑没人看到,跟在对方身后,想将人打晕后夺过美酒来。刚准备出手,那人突然直直地朝地上栽去,一看就是喝醉了。
胖官差及时接住酒壶,随即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果真十分醇厚,一口入迷。
一旁的瘦官差看着同伴喝酒的样子也已经蠢蠢欲动,但他多个心眼,怕喝多了没看住犯人,或是中了奸计。为了口酒,不但失职还得罪元财主,这可不划算。
同伴拍拍他的肩膀:“你不是号称‘千杯不倒’?如今是年纪大了,就这么一壶就不行了?”
瘦官差想了想,也觉得没问题。“千杯不倒”是夸张了些,但他酒量确实非常好,至今没碰到过对手。至于中奸计,看那汉子自个都喝了不少,这酒应该是没问题的……
没过多久,一胖一瘦两名官差都倒在了地上。先前“醉倒”在地上的人影站了起来,正是廷渔。他在酒里下了迷药,早在迷药开始发作的时候,他就强撑着摸出解药吃了。
他走过去踢了踢那两人,都没什么反应,这才进屋去把冬仔接了出来。
元子在房中瞪大眼睛看着他嘴里的“莽夫”不用动拳脚就将人接了出来,只好依承诺放人。
冬仔才脱险,不到一个月,又出事了。采荷一露面,廷渔就知道是那孩子又惹事了,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跟了上去。
这回是在元家的庭院里,冬仔居然将瓷瓶扔到了元子头上,元子被砸破了头,可非但没有生气,看起来心情还很好。
“冬仔啊冬仔,你也有眼瞎手抖的时候,这么大个瓶子扔不中,连我家狗儿都能轻松做到的事,你说你多没用哪……”
元子招招手,一个名叫“狗儿”的下人谄笑着弯腰走上前,真像家养的狗一样在主人手里给顺毛,只是恐怕没有人家的狗会像他一样天天头顶好几个大包。
廷渔见元子没生气,有些吃惊。元子见到他们,还让他们也过来看冬仔的笑话,随后笑够了就让他们一行人离开。
冬仔离开时,手里捏着他的宝贝瓷哨。
廷渔随口问他:“怎么?今日是因为这个和人打起来的?”
冬仔被看穿了,脸上有点羞红,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沉重的悲伤。
廷渔想不通这么小的孩子哪来这么多的苦恼,问采荷。采荷告诉他,那个坏掉的瓷哨是冬仔去边关打仗的生父托人带回来的,交代说等冬仔能将这个哨子吹响,他就会回来了。
冬仔一开始不知这哨子本来就是坏的,还一直拼命想办法让它发出声音,自然是每次都失败了。
廷渔马上就猜到了:“是不是元家那孩子告诉你,他有办法修补好哨子?”
冬仔看看他,犹豫着点了点头。
“结果他是骗你的,所以你生气地拿瓷瓶砸他了?”
冬仔又点头。
说起来,元子已经嫉妒冬仔很久了。冬仔虽然年纪比他小,但时常学着大人的样子干各种活,还跟着大人上山打猎,经验技巧又岂是一般小孩能比的,和伙伴们玩游戏几乎回回能赢。
元子在家最喜欢打弹弓,底下的人为了讨好他,甘当活靶子,抢着被他射出的石子砸脑门,然后再异口同声夸赞他厉害。
元财主看到后,不许下人再陪儿子胡闹,元子便到外面找人玩,偶然在城外碰见带着草药回来的冬仔。
没成想在家被夸上了天,一出来就输在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娃娃手里,元子的脸都黑了。又比了几次,结果一输再输。
他很不甘心,想要报仇,说要和冬仔玩叠罗汉,找了几个壮实的朋友加入,指明要让冬仔在最下面,想着用大家的重量压到他求饶。
没想到冬仔都快被压成肉饼了也不吱声,反倒是上面的几个壮朋友看到冬仔不适的样子,怕担上人命,下来后都不肯再玩,各找借口回家了。
元子气得发狂,正巧叠罗汉时钱袋掉在冬仔脚下,他顺势冤枉对方偷他钱,要让官差拖走他处置。
后来廷渔救出冬仔,元子却并没有放弃要赢过冬仔这事。他请了师傅在家教自己打弹弓,结果师傅没给他放水,被他骂跑了。
下人安慰他,说是打弹弓用的石子太小了才射不中,若是换成大块的石头,扔在地上画好的圆圈内,就会容易很多了。
没有那么多大块石头,元子就用家里的瓷瓶代替。试了几次,果然很容易成功,自认为这回没人能赢过自己。实际上只是地上画的圈太大了而已,就是瞎子来了随便投都能投中。
他照旧又让人去将冬仔强拖过来,冬仔装死不肯和他比。
下人告诉他,冬仔十分珍惜胸前挂着的破瓷哨,近日还老是往山上跑,就是为了寻找一种能修复万物的灵药。
于是元子骗冬仔,说自己父亲最近得了一瓶西域来的万能药水,能将任何破损的东西修复回原状。
冬仔哪里肯信,元子只得拿出“实物”给他看——让人拿了个小瓷瓶装满墨水放在台阶边,就像用肉骨头勾引狗一样,说只要跟自己比试,就将药水送他。
冬仔终于信了,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心里头感觉被一股温暖的力量充溢着,答应和他玩游戏。
元子精心准备了这么多,结局却令他大失所望。
他虽然每回都将瓷瓶扔到了圈里,但几乎都是落在边缘。而冬仔就像是刻意气他,并不瞄准圈里扔,而是回回都将瓶子精准地砸到他最大的一块碎瓷片上——这简直就是挑衅!
元子怒了,一气之下将手里的瓷瓶扔向台阶上的“万能药水”,往日这种小目标他是不可能扔中的,今日却是走了狗屎运一击即中,瓶子裂开,里面的墨水流了出来。
冬仔发觉自己被骗了,浑身被一股巨大的恼怒和失望笼罩,使了大力一下就将手里的瓷瓶砸到了元子的脑门上。
元子的额头流出鲜血,他愣了一会儿,随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高兴得像是碰到了百年难遇的大喜事。
因为冬仔这回并没有扔中目标,自己终于赢了他一回,一时竟忘记了脑袋上的疼痛,笑得像个疯子一般。直到廷渔等人来,要将冬仔带走,他也没阻止,脸上是长久的抑制不住的兴奋。
廷渔弄明白了前因后果,自然也知道冬仔为何会那么做。而采荷和陈阿婆更是早就明白,其实冬仔的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如今廷渔也不舍得将真相告诉孩子,他蹲下来与小男孩平视:
“你的父亲把瓷哨留给你,可不是让你光指着它过活的。或许能修补万物的药水我们找不到,但能修补生活的药水就在你的手掌心里。
陈阿婆的病还没好,怎的?如今是宁肯上山采些毒药回去也懒得来找我取药了?若是不想欠我的,如今就要养好身子,长大后挣了钱再还我……”
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冬仔听得似懂非懂。
采荷在后面忍不住落泪:“这孩子命苦……我最了解,因我也是自小没了父母,所幸还有姨母照拂……”
廷渔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又望望前头走着的冬仔,久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