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矜是雍熙年间天长人。生来头脑愚笨，却十分渴望考科举走上仕途之路。
他有个朋友梁生，才学满腹，是个捉刀人，平日帮富家公子写点诗文哄骗家里人，以此赚取酬劳。富家公子有时一高兴，还会另给丰厚的赏钱。
但梁生近来却为此而感到苦恼不堪。只因这种在背后代笔的行为遭到了当地文人雅士的唾弃，认为这是丢他们文人的脸。
萧子矜却羡慕不已，对朋友道：“公平交易，并无不妥。你不偷不抢，靠自己的真才实学吃饭，还养活了一家子，多少人像我一样，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梁生仍是皱着眉头：“话虽如此，可如今他们连聚宴都不请我了，这……实在让我难堪……都说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可我若不代人捉刀，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才能挣来这个数？”
萧子矜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安慰友人还是自嘲：“可笑的是，多少人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
却说某天当地文人相聚一起，其中有个姓花的秀才，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借着作诗的由头向众人吐露困难，希望能得到一点帮助。可席间没有一个人肯接他的话，甚至连点评都没有。
散场时，他直接向两个关系较密切的朋友借钱周转。结果要么是遭了冷脸，要么是被敷衍，总之没有一个肯帮他的。
花秀才有个亲弟弟，生得五大三粗的，壮得跟牛一般。在门口等了半天，见兄长没借到钱，愤愤地踢了一下墙角。
“早就知道靠不住了！要不是前些天埋老头子把最后一点钱用光了，咱也不至于连饭都吃不上……除了这两间空猪棚，老头子就没别的东西留下来了，哪儿对得起咱花在他身上的丧葬费啊！”
花秀才立刻呵斥弟弟，不许他对已逝父亲不敬。花弟闭了嘴，不知又想到什么，说了句“有办法了”就出门去了。
……
萧子矜和老母亲相依为命，住在祖传的老房子里。房子旧是旧了点，胜在宽敞，这也是母子俩最后的依靠。萧子矜偶尔外出一段时日，只要回到家都会感觉全身得到了安抚。
这几天他都在外头办事，而今才回来，还没进门，突然见一个陌生妇人抱着孩子从屋里走出来。对方也看到萧子矜了，问他何事来此。
萧子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我家，您是哪位？”
妇人不解，进屋把一个汉子叫了出来。汉子和他交流了一会儿，萧子矜终于弄明白：自家的老房子已经被卖给他们了，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他问起自己的老母亲，汉子倒是耐心，称自己并没有见过什么老人，反正付了钱，这房子就是他们的了。
后来在路上碰到李大婶，得知老母亲如今在她家，萧子矜才微微放下心来。
萧母如今年迈病弱，常年躺在床上，说话都费劲。萧子矜问了许久才问出来，原来是有人趁他不在家，骗萧母签了契据。
萧母躺得迷迷糊糊，听人说要给她五十两，对方说什么就做什么。结果最后对方只给了她五两银子，就把她赶了出来。要不是李大婶凑巧路过将她扶回来，只怕老人家还要再添病。
萧子矜怒火中烧，托梁生找了官衙里的朋友帮忙，终于找到了幕后黑手——竟然是过去有过交集的花秀才。
实际这事是花弟一手促成，花秀才只知道弟弟突然拿回来一笔钱，近日债主上门，他们也能大方还钱，不用东躲西藏，还天天大吃大喝，四处逍遥，没想到是骗人得来的肮脏钱。
花秀才顿时觉得脸上蒙羞，可搜遍全身也只有几个铜板，哪里够还的。
萧子矜指着花家两兄弟的鼻子：“你们兄弟害得我们母子没地方住，我母亲还病着，不能一直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总之你们赶紧给我想办法赔偿！”
有官差在场，花弟收敛了不少，但嘴上还硬：“那能咋办，现在钱已经花光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也能看到，我家就这两间养猪用的草屋，不嫌臭就给你咯！”
萧子矜更是气愤，甚至想要动手。梁生在一边拉住他，劝他先收了，总好过没有，这花弟隔三差五就要被关一次，没多久又放出来，人又凶残，难以沟通，就怕惹怒了他，反倒让家里人受害。
如今情况，萧子矜只得点头答应，当天就扶着老母亲过来住下。
萧母难得清醒，知道是自己惹的祸，还给儿子道歉。
萧子矜宽慰她：“好歹是间有顶的屋子呢，能遮风挡雨，咱们也不用和野狗抢窝了……”
这两间草屋原是花家养猪用的，里面就跟从来没打扫过一般，遍地都是牲畜的排泄物，叫人无处下脚。
听闻前阵子刚过世的花老太爷就是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天天和猪一起吃睡。别说是外人，两个亲儿子都被臭味熏得不愿回家住，也就大儿子孝顺一点，偶尔回来看看老父亲。
萧子矜忍着恶臭，里里外外搞了三天才把污浊清出去，屋里总算能下脚了。
这天晚上他一身疲惫，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里，他看到了花老太爷还在世时猪棚的样子，里头都是小猪，但看起来都很肥壮。
萧子矜在这里却没闻到什么臭味，反倒是被一股肉香味吸引过去。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正在向猪棚走去。突然，一只红猪挤开同伴，往一个墙角死命拱去，隐约见得里头有金光冒出。
萧子矜正要上前查看，突然被母亲的咳嗽声吵醒。他起床服侍好母亲睡下后，又想到梦里的场景，便从屋后拿了一把破铁锹，走到梦里那个墙角所在的位置抠挖，结果什么也没有。
他不禁低声喃喃道：“萧子矜啊萧子矜，怪不得人人都笑你蠢笨，怎么还把梦里的事当真了呢！”
于是放下铁锹便回去躺下了，却再也睡不着，没过多久就听见鸡叫。
萧子矜才起来就听见大门砰砰作响，出去一看，竟是花家两兄弟。
花弟恶狠狠地威胁他赶紧开门，不然就要拧断他的脖子。萧子矜到此刻才懂得那天朋友劝他的话，这人确实不好惹，只得赶紧过去开了门，也不知他们突然回来做什么。
花弟一进来就要往屋里闯，还没进屋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恶臭，捏着鼻子要往后退，又硬着头皮再次踏进去。转了一圈见还是那个老样子，只不过被萧子矜搞干净了些。
花秀才跟在后面，向萧子矜说了抱歉，随即也进了屋，依旧是什么也没发现。
兄弟俩刚进去，立刻又垂头丧气走出来，花弟甚至是被熏得小跑出来的。过去花父还在时，他可是一年都难得进这屋一次，回来也都是睡院子里。
“死老头子敢诓你花爷爷，下回见着非扒了你皮不可……”花弟一边往地上吐口水一边往外走。花秀才呵斥他别乱说话，花弟才停下来。
萧子矜眼睁睁看着他们进来又出去，可也不敢多问。
第二天晚上，他又做了和昨晚一样的梦。他也仍是死脑筋，半夜起来拎了铁锹去凿墙角，又是什么也没凿出来。
萧子矜突然来了气，在周围刨起坑来，突然挖到了硬块。他又继续往下，居然挖出一堆银子来！
萧子矜咬了咬，发现是真的，欣喜若狂，拍了自己好几掌才确定不是梦。
实际上，头一天花家兄弟突然回来也是有原因的。
当时他们因付不起房费，被赶出了客栈，在街上游荡了两天，结果碰上了债主。
债主早先见他们时常在酒楼里点名贵的菜品，便知他们手头是有钱的，可不知为何只还了一部分。
当时花弟手里还有钱，底气很足，加上生得大块头，对方也不敢硬逼他。而今钱没了，人也怂了。
债主催了几回都不见他们再还钱，又见他们从客栈离开，以为是要跑，带了打手去追债，兄弟俩又过上了躲躲藏藏的日子。
如今花父已经不在，兄弟俩都打算逃到外地去。路上偶然碰到赛半仙，对方说他俩近日要走财运，财就在他们家里，并且是巨财。
花弟生怕后面的打手追上，不肯回头。花秀才却信了五分，拉着弟弟要回家去，想着回去一趟也不误事，万一真让他给算到了呢……
兄弟俩回到猪棚，见里面还是以前那样，还是熟悉的恶臭，哪来什么“财”，顿时感到被人戏耍了，赶路的力气都消了一半。
离开时，花弟看着萧子矜的样子，心想也就他蠢笨如猪，才肯睡在猪棚里，却不想这“财”被他口中蠢笨如猪的人给挖到了。
而萧子矜在挖出一堆银子后，并没有对外声张，只是用意外得来的银钱改善了家里的生活。
想起过去家门口种的酸枣树，便打算也在院子里种几棵，结果挖坑时又挖出两堆银子。
他再愚笨也意识到了什么，随后将整个院子连同屋里都刨了一遍，果然挖出一堆堆银子，加起来足有千两！
“这哪是猪棚，这是金屋啊！”萧子矜叹道。若非自家老房子被人骗走，他也不可能得到这些。又或者那天他在花家两兄弟回来之前挖出银子，如今这些也不会是他的……
原来，花老太爷以前和人经商挣下不少钱，其中有许多都是昧着良心得来的，不知坑取了多少人家的血汗钱。但他仍不满足，还把合伙人的钱给骗走了。
花费半生成为巨富，花老太爷却整日活得战战兢兢，对谁都不信任，手里有钱都不敢拿出来花。
他把以前的发妻休了，来到谁也不认识的乡下，住在最破旧的草屋里，以为把银子都藏在地底下就没人发现了。
后来娶了村妇生了两个儿子，可他依旧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财富，整日跑到人家门口求人施舍些烂菜叶子吃，甚至跟狗抢吃的。
偶尔有人上门，他都以为是要来讨他银子的，发了疯一般把人吼出去。以防再有人上门，他买了几头猪，也不杀来吃，就养在家里。一年四季从不清理，臭得惊人。
妻子认为他疯了，一样东西都没带就去了别处。两个儿子稍微一大，也争着往外跑。外人别说登门，就连路过都要捂着鼻子绕远些。
而花老太爷却终于安了心，只有睡在臭气熏天的猪圈里，他才感到心定。
后来得了病，生命也将走到尽头，他将两个儿子叫到床前，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儿子们还以为他有什么遗产没交代，花老太爷也的确有这个想法。
但这时脑海中突然闪过年轻时一同四处奔走做生意的朋友的脸，他立刻变得激动起来，不过一会儿就又倒下去，眼睛还睁着。儿子们去探，发现已经没了气息。
萧子矜不知这笔巨财背后的故事，但他格外珍惜。一有空便到山上祭拜花老太爷，不知道的以为他才是亲儿子。此外，还时常拿出银钱接济穷人。
他在西街买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房子，把老母亲接了过去。萧母此后也用上了好药，身体渐渐好转。而原先花家的猪棚他也没有舍弃，在院子里种满了果树，时不时就回来照看。
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后，萧子矜却依旧没有放下念书的心。后来四十多岁考中秀才，也算暂时了却一桩心愿，此后继续天天摇头晃脑读着书。
附近的人提起他，会说他是一个有点钱、但执着于写几句酸诗的无能秀才。甚至还有书生见他憨傻，为了诓骗钱而来与他谈论诗文。
萧子矜发现自己被骗了也不在意，后来再提起骗子时，还称对方是自己的师傅。骗子听到后，再见到他都避之不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