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政通:荀学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及其影响——兼论荀学在近代的复兴

文以传道人 2024-11-13 15:26:56

一 前言

一个青年,如果决心将来在学术思想方面求发展,需要选择一个重要的思想家,对他的思想做全面而深入的钻研,实是一必要的步骤。至于在什么时候才能做此恰当的选择,我认为至少应该在对整个学术思想史(东方的或西方的)有了重点式的了解之后,具备了这些基础知识,选择才能进行。选择的对象,如既能符合自己的志趣,又具有很高的客观价值,这就是恰当的选择,因前者较容易长期保持研究的热情,后者则足以保证你的工夫不会徒劳。假如这两点一时不能兼得,就当以后一条件为重,因为有时候我们的兴趣,是在研究过程中逐渐培养出来的。

比较困难的是,我们究竟应该选择哪一家?撇开个人特殊的天赋和气质因素不谈,为了奠定学术思想工作的初步基础,在西方,一个有丰富学识和经验的哲学教师,多半会劝告青年,去专攻柏拉图和康德,不仅是因为他们两人是西方哲学史上最重要的两个里程碑,更重要的是,青年学者们可以从柏拉图那里引发种种强烈的哲学冲动,从康德那里得知概念的无边威力①(①这是根据雅斯培的见解,见其所著、周行之译《智慧之路》,台北,志文出版社,1969年,第211和222页。)。面对这样的哲学家,我们都会感到强大的压力和挑战,只有经得起如许压力和挑战的研究者,才能有效地扩展自己的潜力。

在中国,很少教师提出类似的劝告,青年学者往往在学位论文的逼迫下,才去抓一个题目,等到论文完成,工作也就停顿。他们似乎不能真了解到一个认真从事学术思想工作的人,他的工作和他的心智能力是一齐成长的,在一次有意义有深度的研究活动之后,必然会在连锁反应下,发展出更多的研究工作,使心智得到满足。很少人能在第一次的研究中,就能获得很高成就,成就要寄望于未来的发展中,一个始终能兴致勃勃,而且感到有永远做不完工作的学者,在学术上才能有远大的前程。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是:我们要从哪里开头下工夫?十年前有青年问起我这样的问题时,我无言以对,经过二十多年的研读,也许已能提出一点有益的忠告。我认为,初步的选择,必须力求符合两点:第一要难;第二要繁。一个难了解的思想系统,最能切实磨炼我们的理解能力。重要的哲学家了解起来,几乎没有不难的,但重要与繁之间却不一定成正比,对初次从事研究工作的人,应该“宁繁毋略”②(这是朱熹论治学方法四句名言的第一句,其他三句是:“宁下毋高,宁浅毋深,宁拙毋巧。”见《朱熹文集》卷三十《答汪尚书》。),繁重的工作最足以训练我们的耐心。学术思想的工作,一旦上了路,就是永无休止的苦工夫,怕难怕繁的人,在这条道路上是走不远的。所以一开始就应接受考验。

在中国学术思想传统里,比较能符合这两点的哲学家,古代有荀子,后来哲学史上,当推朱熹为代表。他们都是百川归海式的哲学家,不但持载丰富,思考面广,且有独特的方法和系统。就中国哲学所特重的境界来说,他们不是最高的,但就知识的意义和系统的构造来说,无疑的,他们有代表性。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培说:“任何一位哲学家,只要能对他加以彻底的研究,都能使你一步步地走向哲学与哲学史的全体”①(①雅斯培著、周行之译《智慧之路》,第205页。)。借他的话,正可以说明研究荀子和朱熹哲学的一个重要意义。

下面撇开朱熹不谈,我们只讲荀子。全文共分四节,前三节是对荀子哲学的地位、价值与影响,以及它何以能在现代复兴各点做简要的说明。最后一节则对今后研究荀子的方向略作提示。

二 荀学在先秦学术思想中的地位

一个哲学家地位的树立,主要在能把前人的思想予以新的综合,同时经由批判或转化的过程,发展出自己的创见和独特的系统。在这个意义上,荀子和孟子都是重要的代表。不过在思想来源上,孟子比较单纯,荀子就复杂得多。当然,荀子思想最重要的来源是周公、孔子,除此之外,他与当时各大学派都有关联,也受了他们深浅程度不同的影响,这就是我上文所说“持载丰富”的原因。要确立荀子在先秦学术思想中的地位,最简捷的途径,就是把握他思想来源这条线索追下去,看看他在哪些方面曾受到前人的影响,在前人基础上又是如何做了创新的发展。

(一)荀子与孔子

孔子一生所怀抱的文化理想,在重振周文。周文就是维系周代封建的一套体制,到了孔子的时代,由于中央集团腐化,使封建诸侯的势力逐渐抬头,这一情势促成封建体制的基本变化,这变化以最简约的方式表示,就是“礼坏乐崩”——丧失了对政治社会控制的效能。怎样才能恢复周文对政治社会的效能,是孔子面对的一个主要问题。根据观察和思考,孔子了解到,周文之所以失去客观效能,或礼乐被破坏的根本原因,是由于贵族阶级精神堕落而导致生命僵化,于是使个人与礼乐之间,失去原有的调和与节制的作用,礼乐名存而实亡,仅成为虚设的空壳子,这就是孔子所以有“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的慨叹①!(①参看杨慧杰《仁的涵义与仁的哲学》,台北,牧童出版社,1975年,第24页。)针对此一现象,要重振周文,就必须在人心上下手,也就是说先从人的主体上恢复生机,在这一契机下,孔子哲学中最重要的观念——仁,遂成为他实现文化理想的主要依据。因为在孔子看来,仁是人的道德主体,也是生命的真机。人一旦能体仁行仁,就能与礼乐之间恢复调和的关系。礼乐是仁的外在显现,仁是礼乐之本,所以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我们所以要简单地指出孔学中周文与仁的关系,主要在说明作为主体的仁和显现于外的周文,在孔子的思想里,二者完全是统一的整体,是相辅相成的。可是到他的两个重要继承者——孟子和荀子的手里,这个统一的整体开始分裂,孟子就作为主体的仁的一面,开展了他的心性之学的新系统,荀子则把握外在的周文,坚持孔子的文化理想,因而发展出“礼义之统”的新系统。

荀子的“礼义之统”是在孔子所重的周文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新观念,它的任务之一,是要为孔子要求“百世可知”的周文,提供一理论的根据。孔子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②(②《论语・为政》。)。为什么继周者,虽百世仍可知?

或是说:周制何以能运之于久远?荀子在解答这个问题时,可能是由他的正名理论中的“共名”概念,因而领会并发现到周文演进中的共理。周文所以具有久远的价值,不在它的繁文细节,而在它的“类”,也就是在它所依据的理,如荀子说:“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也。类不悖,虽久同理。”③(③《荀子·非相》。)因此,荀子所推崇的“礼义之统”,已不是泛泛的周文,而是周文的共理和统类。周文的内容,可以因时而变,它的理和统类,却是永久不变的。

礼义之统的观念,除了答复孔子的“继周”问题之外,另有一点也足以补充孔子礼说的,就是当礼的内容不足以适应新的需要时,就可以根据它的统类或理制进行创新,具备这种能力的人,荀子称之为大儒。例如他说:“法后王,一制度,隆礼义而杀诗书,其言行已有大法矣,然而明不能齐法教之所不及,闻见之所未至,则知不能类也,……倚物怪变,所未尝闻也,所未尝见也,卒然起一方,则举统类而应之,无所,张法而度之,则晻然若合符节,是大儒也。”①(①《荀子·儒效》。)又说:“志安行,行安修,知通统类,如是则可谓大儒矣。”②(②《荀子・儒效》。)所谓“知通统类”者为大儒,也就是说能知礼义或周文的共理者为大儒。能知道它的共理,则于“法教之所不及,闻见之所未至”时,就可以根据理去推断、去应变。

中国秦、汉以后的社会,两千多年大抵是一所谓礼教性法律控制下的社会,它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周文,但本属旧时代的一套体制的礼,何以竟能成为新时代新社会的法度?其中决定性的关键之一,是在孔子和荀子的转化、增益,以及思想创新的作用上。孔孟的仁,首先使礼植根于内在的心性上;荀子的礼义之统,则为礼适应不同环境不同时代的需要,提供了理论的基础。

(二)荀子与老庄

到荀子的时代,老、庄的思想早已发展完成。荀子“非十二子”批评了好几位古代思想上的重要人物,如墨翟、宋钘、子思、孟子、惠施、邓析,独不及老、庄,真是件令人费解的事。但荀子的思想与老、庄之间,确有相当的关系,这关系可以从“虚静”的概念看出来。

虚静在老、庄的思想里,除视为万物之本外,大抵都与修养的工夫有关,如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庄子对这一点有较多的发挥,他说:“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者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侖偷,侖侖者忧患不能处(入),年寿长矣。”①(①《庄子·天道》。)有时候庄子也就工夫所达到的境界处言虚静,如“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②。(②《庄子·天道》。)

老、庄虚静的概念,为荀子所吸收,但加以改造,使这个概念在哲学史上有了新的意义,他把原先属于修养工夫的意义,转化为对认知心的分析,因而发展了认识论。荀子的认识论在这一点上与《墨经》中的认识论完全不同,他是藉用虚静的概念独立发展出来的。下面这段话代表他认识论最重要的部分,他说:“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未尝不臧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两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彼)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虚则人;……壹则尽;……静则察。”③(③《荀子·解蔽》。)详细解说,已见旧作《荀子与古代哲学》。

(三)荀子与墨家

荀子善于批评,批评墨家的地方尤其多,全书除“非十二子”所评之外,竟达十七次之多。他批评的重点,都集中在前期墨家,至于以“墨辩”为代表的后期墨家,至少在“同异”的问题上,荀子曾深受其影响。

“同异”问题在先秦哲学里,是一个受到相当注意的问题,儒、墨、道、名各家,都曾加以讨论,他们讨论的分属三个范围:(1)逻辑;(2)认识论;(3)形上学。荀子所受墨辩的影响,是在前两个范围:

第一,逻辑方面。不论是墨家和荀子,他们利用同异概念,从事逻辑意义的探讨,主要是在对治“名实乱,是非之刑不明”①(①《荀子·正名》。)的现象,例如《墨子·经上》:“同:重、体、合、类。”《经说上》:“同:二名一实,重同也;不外于兼,体同也;俱处于室,合同也;有以同,类同也。”又《经上》:“异:二,不体、不合、不类。”《经说上》:“异:二必异,二也;不连属,不体也;不同所,不合也;不有同,不类也。”《墨经》电报式的文字,其涵义我们仅能猜知一个大概。前一部分所引是把“同”分成四种意义:(1)所谓“重同”,是说两类虽各有一名,但分子完全相同,也就是所谓“二名一实”。(2)所谓“体同”,是说不同的部分,属于同一整体。(3)“合同”是多种事物集合在同一范围之内。(4)凡属于同类者,必有相同之点,叫做“类同”②。(②参看劳思光《中国哲学史》第一卷,香港,中文大学崇基学院,1968年,第243页。)后一部分所引,则是指前述四种意义的相反面。荀子对这个问题所表现的,就清晰有条理多了,显然代表一新的发展,这一发展可以说是发展了中国早期逻辑思想的新里程。荀子说:“然后随而命之:同则同之,异则异之;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单与兼无所相避则共,虽共不为害矣。知异实者之异名也,故使异实者莫不异名也,不可乱也,犹使同实者莫不同名也。故万物虽众,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则有共,至于无共然后止。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鸟兽;鸟兽也者,大别名也。推而别之,别则有别,至于无别然后止。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名无固实,约之以命实,约定俗成,谓之实名。名有固善,径易而不拂,谓之善名。物有同状而异所者,有异状而同所者,可别也。状同而为异所者,虽可合,谓之二实。状变而实无别,而为异者,谓之化;有化而无别,谓之一实。此事之所以稽实定数也,此制名之枢要也。”③(③《荀子·正名》。)详解亦见旧作《荀子与古代哲学》。

第二,认识论方面。《墨经》关于认识论方面的理论,主要是就“知”、“闻”、“见”等概念来阐说,用“同异”概念来表现的部分,其意义远不及前者明显而精彩,如《经上》:“同:异而俱于之一也。”《经说上》:“同:二人而俱见是楹也。”又《经下》:“异类不吡(比),说在量。”《经说下》:“异:木与夜孰长?智与粟孰多?爵、亲、行、贾,四者孰贵?”此只能说有点认识论的意味而已。荀子则不然,他藉用墨家同异概念,对概念的形成有了重要的发挥。荀子说:“……故知者为之分别制名以指实,上以明贵贱,下以别同异。……然则何缘而以同异?曰:缘天官。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约名以相期也。形体、色、理,以目异;声音清浊,调节奇声,以耳异;甘、苦、咸、淡、辛、酸、奇味,以口异;香、臭、芬、郁、腥、臊、漏、庮、奇臭,以鼻异;疾、养、、热、滑、铍、轻、重,以形体异;说、故、喜、怒、哀、乐、爱、恶、欲,以心异。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五官簿之而不知,心征之而无说,则人莫不然谓之不知,此所缘而以同异也。”①(①《荀子·正名》。)

(四)荀子与法家

孔子重礼,但不排斥法,他只是认为在效用上和价值上,法不如礼。如:“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法),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②(②《论语・为政》。)孟子则认为道德与法律,各有其效用,也各有其限制,即所谓“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法家兴起以后,对礼采取轻视的态度视礼在可有可无之间如《商君书》:“法者所以爱民也,礼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③(③《商君书·更法》。)孔、孟之世,礼与法冲突的问题还不显著。到了荀子,他已感受到法家的挑战。因此礼与法的问题,也就成为他思想的重要课题之一。荀子对这个问题经过曲折的思考,在认同(对礼)与适应(对法)之间,颇费斟酌,大抵可分下列四点:

1.礼为法所本。《荀子·劝学》篇:“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又《性恶》篇:“故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

2.礼、法各有其效用。《荀子·富国》篇:“由士以上,则必以礼乐节之;众庶百姓,则必以法数制之。”又《儒效》篇:“礼节修乎朝,法则、度量正乎官。”

3.礼、法并重。《荀子·强国》篇:“人君者,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又《君道》篇:“至道大形,隆礼至法,则国有常”;又:“法者,治之端也”。

4.重人轻法。《荀子·王制》篇:“有良法而乱者有之矣;有君子而乱者,自古及今未尝闻也”。又《君道》篇:“有治人,无治法。……故法不能独立,……得其人则存,失其人则亡。”

根据这四点,我们可以知道,荀子对德(君子)与法之间,仍保有孔、孟以德为重的倾向,但在礼与法之间,却采取了调和的态度。因为一方面礼是荀子思想的主轴,另一方面必须要肯定,法对适应新的社会和政治的需要,也同样必不可少。因此除调和之外,实无法解决二者之间的问题。汉儒普遍接受了荀子的调和态度,且做了较荀子更为合理的解释:“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①(①此意并见于《大戴礼记·礼察》,贾谊《陈政事疏》,以及《史记·太史公自序》。)从此,这个解释,为传统儒者所公认。

三 荀学的价值及其影响

前一节我们就先秦的几个重要学派为背景,探讨荀学在这个时代的地位,事实上,一个哲学家的地位,就是靠他有价值的思想建立起来的,荀子在孔子“周文”的基础上,发展出“礼义之统”的系统,在老、庄的“虚静”和墨家“同异”的概念上,创发了独特的认识论和逻辑思想。这些思想,在中国古代思想史里,都有极高的价值。下文我们将继续探讨荀子思想其他方面的重要价值,这些探讨可以使我们充分了解到,荀子不仅在古代,即是在秦、汉以来两千多年整个的思想史里,也一样能有一不朽的地位。

(一)经验主义思路的开拓

前文曾提到,孟子和荀子的不同发展,是由孔子主客统一的整体分裂而来,孟子发展了主体一面,荀子发展了客体一面。现在透过学的意义和认知方式看,这种分裂也同样明显。孟子言学在“求放心”,这是反求诸己的内向思路;荀子言学,则重视后天的学习和知识的累积,是一种为学日益的外向思路。两人终极的关怀既不同,其下手的方法也不同。孟子使用先验法,所以成德工夫寄望于固有善心和善性的开发;荀子用的是经验法,重点放在“下学”上,主张“学不可以已”。由于方法的不同,遂导致对知行问题和人性问题的了解,都产生相当大的差异。

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①(①《孟子·告子上》。)他说的“知”,是人人本有的良知,就良知说,能知必能行,知行是不相离的。荀子重视经验之学,认为人必须先有透彻的了解,然后才能有合理的行为,即所谓“知明而行无过”②,(②《荀子·劝学》。)所以知必然先于行。孟子“知行合一”的思想,后来经王阳明的发挥,而著名于世。荀子“知先于行”的思想,在思想史上虽不著名,但他的想法,确曾重现于各代,影响深远。《中庸》出于《礼记》,它的时代与荀子究竟孰先孰后雅以确知,不过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的主张,与荀子确属同一思路。荀子论学的见解首先影响到汉儒,《大戴记》“动学”篇直袭《荀子》“动学”篇,可置勿论,且举有代表性的《白虎通义》为例:“学之为言觉也,悟所不知也。故学以治性,虑以变情。故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①(①《白虎通义·辟雍》。)文中所说的“觉”,明显不是指内心的觉悟活动。从“悟所不知”看,“悟”是指后天学习或知识增益的历程,经由这样历程的觉悟,就可以产生“治性”、“变情”的功效,走的正是荀子经验主义的思路。

荀子“知先于行”说,在后来哲学史上,最重要的一个同道者,是大哲学家朱熹。不过朱熹对知行问题的讨论,比较复杂,仅就“知先于行”这一点看,他也并不完全着重在先后次序上。如《语类》卷十四:“知与行工夫须着并到:知之愈明,则行之愈笃;行之愈笃,则知之益明;二者皆不可偏废。……然又须先知得方行得。”又卷九:“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论先后,知为先;论轻重,行为重。”又卷二十四:“见得分明,则行之自有力。乃是知之未至,所以为之不力。”朱熹以后,接受此一见解的很多,在朱派影响下的且不说,即使反对朱熹的学者,也有赞同此一见解的。例如王廷相《雅述》上篇:“夫神性虽灵,必藉见闻思虑而知;积知之久,以类贯通,而上天下地,入于至细至精,而无不达矣,虽至圣莫不由此。”不仅思想合于荀子“由知达德”的路子,连用语“积知之久”(《荀子·劝学》:“积力久则人”)和“以类贯通”(《王制》:“以类行杂”)也与荀子相类。另一位反对者的例子是李塨,他是颜习斋的大弟子,在修养工夫一面,反对朱熹,但在知行问题上,也是主张“知先于行”的,他说:“致知在格物者,从来圣贤之道,行先以知,而知在于学②。”(

②李塨《大学辨业》卷二。)

我们不敢断言,凡是主张“知先于行”的,都是受了荀子的影响,但在儒家传统里,是他最先开拓了这条思路。在这条思路上,经宋儒程、朱一系的发展,遂产生了好几个在宋以后争论不休的问题,这些问题除知行问题之外,还有“闻见之知与德性之知”的问题,还有“道问学与尊德性”的问题,现在已有人着重这一套思想模式,去解释宋以后思想的演变①。(①如余英时《清代思想史的一个新解释》,见氏著《历史与思想》,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6年。)这些争论和思想上的对立,就思想史的意义说,可以溯源到先秦孟、荀由分裂而演成的对立。

孟、荀由方法和思路的分离,而导致部分哲学问题了解上的不同。其中造成误解最多的是人性问题。自从孟子的性善说被普遍接受,成为正统的见解之后,荀子的性论,从来就没有得到善解,直到现在,学者们仍只从字面上了解,以为荀子主张性恶,与孟子性善论相反,遂又以为孟子主张人性本善,荀子则主张人性本恶②。(②多年来在学生读书报告中,常看到这样的说法,最近编译馆寄来高中《中国文化史》,要我审查,始知学生们的了解,皆本于此书,业已于意见书中,建议改正。)

根据我们的了解,荀子主张性恶,但却不能说他主张“人性本恶”。荀子论性,有两层涵义:

(1)荀子说:“今人之性,目可以见,耳可以听,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目明而耳聪,不可学明矣。”③(③《荀子·性恶》。)又说:“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④(④《荀子·荣辱》。)这里所说的“性”,只是人的本能或生而有的欲望,是无所谓善恶的。

(2)荀子说:“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⑤(⑤《荀子·性恶》。)“顺是”是说顺着好利的欲望发展,而不知节制的意思,这才是产生恶的关键。恶生于“不知节”,是从经验观察所得的了解,意思并不是说好利之欲本身就是恶的,所以不能说荀子主张“人性本恶”。

与孟子人性论比较,他们二人根本不是在同一观点上出发。他们之间的根本歧异点,在他们讨论人性问题时,使用了不同的方法,如前所说,孟子用的是先验法,荀子用的是经验法。由于不同的方法,才产生对人性有不同的了解。由此可知孟子性善说荀子性恶说,不是两种相反的说法,他与孟子之间的争论,也不是针锋相对的争论,而是依据自己的方法,建立了各自的人性论。顺着这个了解,荀子对孟子的批评是不当的。

(二)理智主义的天道观

荀子理智主义的天道观,与孟子天人合德的天道观相对立,与原始的天神信仰、墨子的天志、以及汉儒天人感应论的天道观都相反。荀子这一部分的思想,在科学史上代表“前科学思想”的一个重要阶段,在儒家思想发展史中,则为继承孔、孟对天神信仰的怀疑倾向,又进一步做了系统的展现。这一发展,代表儒家理智的人本主义思想,与孟子的道德理想主义不同。

下面我们将就荀子“天论”的几个要点,展示他这一部分思想的精义,同时还要就后来的思想史,看看这些思想不断活跃的情形。这一条思想的线索,是向来为治中国思想史的学者们所忽略的。照我们的了解,后来的这些思想大部分都是荀学影响下的产物。

1.天道自然。在孔、老从前的思想传统里,中国曾长期在天神信仰的主宰之下。孔、孟的儒家兴起之后,在政治、社会方面,他们竭力赞美上古的帝王,并把他们理想化。在文化方面,他们肯定周文的价值,且予以转化——使本属封建体制的周文,成为新时代新社会的典章。但对天神信仰的旧传统,却怀着存疑的态度,并力求从中解放出来,这个努力,直到荀子天论思想出现,才算真正完成。

自上古以来,人在天神信仰中,一直都相信人间的吉凶、福祸、治乱是由天神决定的,这是每一个早期民族共同的现象。就中国而言,哲学的发皇,主要功能之一,就是要使人们能由天神的控制中挣脱出来,建立人类自己的信心,在神所控制的世界里,创造出一个以人为中心的人文世界。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就正是面临这样的一个时代,他们也很成功地完成了这一历史任务。在完成任务的漫长过程中,最能相应地建立一个完整思想系统的是荀子。他大刀阔斧地剔除了天道与人类吉凶、治乱之间的关连,他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又说:“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又说:“星坠、木鸣、国人皆恐,曰:是何也?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畏之、非也。”①(①上引三条,均见《荀子·天论》。)这些话,告诉了我们三点意义:(1)天行有常,以及天有常道,地有常数,都在说明天或天道只是一种自然的现象,它的运行,有其自身的规律、法则。(2)天道既然只是一种自然现象,那么当偶然有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的不寻常情形发生时,你觉得奇怪,倒也无妨,如果竟因此惶恐起来,那就不对。(3)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这是说治乱、吉凶皆操之在人,人力足以胜天。

荀子的天道自然观,很可能曾受到老、庄天道自然思想的影响,庄子以人为的患累与自然的天相对,荀子则以人的“能治”,与天的“被治”相对,而形成“天生人成”的重要理论。两家对转化天神这一点是一致的,但由于各自思想的要求不同,遂产生相异的效果。老、庄之外,荀子也可能受春秋时代其他思想家的影响,因《左传》僖公十六年已有这样的记载:“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这与上引荀子的话,意义相同。

荀子以后,发挥天道自然观的重要思想家,是学者们熟知的王充,他的名著《论衡》中有“自然”一篇,揭示“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的自然义,这是他批评前汉天人感应说所本的观念之一。从行文中看,他这方面的思想,似乎得之于道家的启迪较多。

2.天人之分。既了解天只是自然,人间的吉凶、祸福、治乱都属人为,天、人的区别已显,故荀子又有进一步“天人之分”的推演。他说:“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寒暑不能使之疾,袄怪不能使之凶。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养略而动罕,则天不能使之全;倍(背)道而妄行,则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饥,寒暑未薄(近)而疾,袄怪未至而凶。受时与治世同,而殃祸与治世异,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①(①《荀子·天论》。)王充也有同样的思想,《论衡·治期》篇:“四十二月,日一食。五六月,月亦一食,食有常数,不在政治。百变千灾,皆同一状,未必人君政教所致。”王充以后,明显受荀子“天人之分”思想的影响,且观念上也极能相应的,是唐代的刘禹锡,他有《天论》上中下三篇,兹引上篇的文字为例:“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曰:天之所能者,生万物也;人之所能者,治万物也。”又说:“天恒执其所能以临乎下,非有预乎治乱云尔;人恒执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预乎寒暑云尔。生乎治者,人道明,咸知其所自,故德与怨不归乎天;生乎乱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举归乎天,非天预乎人尔。”②(②均见《刘梦得文集》。)这些话简直有点像是荀子《天论》中部分文字的注释。与刘禹锡同时的柳宗元,以及明初的刘基(伯温),都做了“天说”的文章,阐扬“天人之分”的思想,内容虽缺乏创意,但由此可以看出,荀子这一部分的思想,历经千余年并未中断,柳宗元说:“天地,大果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③(③《柳先生集》“天说”篇。)刘基也说:“或曰:天之降祸福于人也,有诸?曰:否,天乌能降祸福于人哉!”又说:“或曰:天灾流行,阴阳舛讹,天以之警于人与?曰:否,天以气为质,气失其平则变。”④(④均见《诚意伯文集》卷四。前一条见《天说上》,后一条见《天说下》。)

3.制天用天。从天道自然、天人之分的思想,到制天用天说,思想上实又是一步进展。由于这部分思想太突出,所以曾使胡适比之为培根的“戡天主义”⑤。(⑤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荀子”章。)荀子说“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①?(①上引三条,均见《荀子·天论》。)“制天”是说要控制自然,“用天”是说要利用自然,这要求在中国思想史上是破天荒的。但在荀子,其发展亦只止于此,因为真要实现这个要求,还有许多其他的条件待发展,如西方在培根以后,有伽利略利用实测的工具探测天象,有笛卡尔等人的机械宇宙观,更有牛顿的物理学、光学、力学和天文学等重要的成就,才能促进近代科学的发展。从西方这一个背景来看,荀子的“天论”,仍只是“前科学的”思想而已。内在于荀子系统说,他真正要完成的是“礼义之统”的思想系统,以及它功能的发挥;他真正关心的问题,与孔孟一样是在政治、社会的重建,不是在科学。天论思想在荀子思想本身已缺乏积极性,后来历史上,像刘禹锡虽然重提过“与天交胜,用天之利”②(②《刘梦得文集》“天论下”。)这类的话,因跳不出荀子所说的范围,所以在思想上只是重复而未能创新。

四 荀学的复兴

从以上两节所说,我们知道荀子在先秦学术思想中,居有极重要的地位,对后世也有一定的影响。可是荀子在秦、汉以后历史上所享有的声誉,与他的成就显然未能相符。许多思想家受他的影响,并不断转述他的观念,因迫于正统的偏见和压力,连他的名讳也不敢提。荀子不幸的遭遇,大抵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因为他主张性恶,且竭力抨击孟子,尤其是孟子的性善说。嗣后两千多年,几无一人能善解性恶学说,仅是从文字表面,就认定它与孟子相反对,而孟子却又一直受到尊崇,宋以后更被奉之为亚圣,无形中对了解荀子就形成更大的阻力。

第二,是由于荀子与法家有相当的关联,尤其是弟子李斯助秦为虐的行径,照中国传统对师生关系的看法,老师对学生的行为,至少要负相当大的道义责任,因此荀子很难被谅解,在反秦的悠久传统里,他几乎成了一个忌讳的人物。

这种被弃置的情势,一直维持到清末,当西方新思潮侵入,原来的正统思想逐渐遭到无情的攻击,在这个新时代机缘下,一些向来遭受苛评或被忽视的思想家,都相继被提倡新文化的人士,重新提了出来,予以再认识再评价,最著名的例子,除荀子之外,如墨子、韩非子、王充、李觏、李贽等。其中研究或讨论最多的是墨子,《墨子》里墨经部分,至今仍然被不断发掘和整理中,一个衰亡了将近两千多年的古老学派,竞又起死回生,成为中国当代的“显学”,这一现象,除了墨学本身的价值之外,无疑的,它反映了近代中国学术思想活动一个主要的动向。

在过去的五六十年中,荀子虽不及墨子走运,但他在较为缓慢的过程中,却有越来越受到重视的趋势,近二十多年来,不但研究的量大幅增加,质也相当地提高,已由广泛的讨论,进入专题的采讨,早期研究荀子的学者,喜欢用西方人的观念傅会比附。如今已进入对荀学本身价值的发掘。儒家传统里的思想家,被当代学者写成专著的,荀子是较多者之一。有些学者,即使不专门研究荀子,也都喜欢写篇文章表扬一番。

依照我们的了解,荀学能在当代复兴起来,至少有下列几个原因:

1.民初新文化运动时期,遭到责难和攻击最多的,就是正统的儒家。因为当时新兴的知识分子多反对袁世凯,袁氏的政权恰又利用孔教做护身符,遂使儒家首当其冲。不过客观的了解,以当时强烈的西化倾向,即使没有孔教运动和袁世凯的利用,儒家仍然逃不掉新知识领袖们的批评。他们当时提倡科学、民主,而把中国不能产生科学(近代的)与民主的责任,归咎于儒家。在民主这一点上,不但攻击孔子,也波及到荀子,吴虞就曾写《读荀子书后》一文发表于《新青年》(3卷1号)。文中指责荀学与共和相悖的有三点:(1)荀子的礼三本说,被认为是“吾国‘天地君亲师’五字牌之所由立”。(2)荀子尊君思想,被认为是“倡持宠固位,以顺为正,终身不厌之术”。(3)愚民政策。

在民初反孔气氛的高涨下,荀子虽在民主这方面遭到非议,却在提倡科学中获得在现代中国复兴的契机。自胡适、梁启超、章太炎以来,提到荀学,都喜欢讲他的科学思想(“天论”)、逻辑思想(“正名”)以及他的心理学(“解蔽”)。

2.在传统时代,正统被视为评断思想价值的主要标准之一,不合正统的,往往就视为异端,一种思想,一旦被视为异端,不但遭到排斥,也可能因此被湮没。新文化运动时,正统观念被打倒了,过去被正统派当作异端的,在这个思想解放的新时代,有机会被重新提出来,经过一番新的解释,逐渐恢复了他们在历史上应有的地位,因而扩大了思想史的视野。荀子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被提出重估,终于使学术界公认了他的价值。

3.自19世纪中叶以来,在西方思潮的影响下,逐渐兴起一阵趋新的风气,这种风气,到新文化运动时期,达于高峰。知识分子一面吸取西方的新知识,同时也用新的标准去评价旧的传统。于是旧传统里一些接近新标准的思想,就特别受到重视。嗣后在西方受哲学教育的年轻学者络续回国,根据他们的知识背景,很自然地会去利用墨辩和《荀子》“正名”这类的材料,作为沟通中西思想的桥梁。老一辈讲荀子的,有几位就是钻研西方逻辑的学者。

4.除了时代的因素之外,荀学能于当代复兴,它思想本身代表一个复杂而不凌乱,严整而不枯燥的系统,它的理论对具有西方知识训练的学者有吸引力,实是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先秦诸子,代表中国哲学的黄金时代,代表性哲学家有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墨子、荀子、韩非子等,现代初步做研究的年轻学子,很难由孔、孟下手,因对儒家后来的发展,如没有广博的了解,就很难对《论》、《孟》做系统性的讨论。老子虽只五千言,但代表相当成熟的哲学智慧,企求在学术上有所发展的人,开始的阶段亦并不相宜。墨子研究的人太多,再要有新的诠释并不容易。庄子过分表现他的独特性,研读的人心态如不能相应,根本不能人。荀学是一个有规模且具智性的系统,凡是受过点西方哲学训练的人,都容易和他相应,由于他内容丰富,牵涉面虽广,却不流于空泛,在观念上可说具有百川归海的气势,实是进入古代中国哲学的一个有效门径。数十年来,荀学所以一直被许多学者不厌地加以钻研,其故或在此。

复兴古学的工作不简单,既需要功力,又需要热情,既需要现代表达的训练,又需要对古人有同情的了解。更重要的一点,是要能持之以恒,现在许多青年,大半只是为读学位而读书,缺乏内在持久的动力,往往稍有收获就停止不进了。何况复兴古学,还只是为了创造中国现代文化和现代哲学吸取养素,必须等到新文化新哲学建立起来,古学再生的任务才算达成。

五 今后研究荀子的方向

做任何一门研究,必须先了解前人对这一门研究的成果。近几十年来做荀子研究的,大抵有三个方面:(1)考证荀子其人与其书;(2)荀书的校释;(3)学说的研究。考证方面由于材料的限制,能有结果的,前人大抵已经得到,没有结果的,除非有新资料出现,否则这类工作已很难有多少进展。

校释的工作,目前急需要做新的总集。王先谦作集解,是荀学一大功臣。晚清的学者,由于受经世致用思潮的影响,使他们的眼光能跳出经学的训诂,转而注意诸子,他们当然没有料到,接下来会有一个诸子复兴的时代,他们却为步向复兴的工作铺了路。由于王先谦和他以前喜爱荀子的学者的工作,使当代治荀学的人,省下不少气力。不过集解成于1891年,九十多年来又有好几十家做过补释或补正的工作,研究荀子的人,如果一家家去翻检,甚感不便。如果有一部新的集注,把这些补释补正做番精选,全部集合起来,将是一件有意义而必要的工作。新的集注,除包括征引各家的姓名、资料出处、注文之外,同时也应告诉我们各家发表或出版的年代。集注者如能将所征引各家做一个评价,并加上他们的略历,附于书末,就更具参考价值。新集注,只求选择精当与否,不必避繁,不可像梁叔任的《荀子约注》,约是约了,约得根本无法使读者了解原著,书又有何用?以前的注释家,多半只优于训诂,拙出义理,现代的注释家,应在两方面都有相当的训练,缺乏理解思想的能力,有时对训释会无从定夺。

学说的研究方面,以往的学者多半做整体性的研究,它的优点是可以使读者对荀子的思想系统有一全面性的了解,缺点是对个别性的问题,难免不能深入。今后应多做专题研究,对荀学内部做深入的了解,这些专题可以包括:

1.教育思想。这个题目还很少人做过。由于荀子属智性心态,重视后天学习和知识的价值,理想又在政治社会方面,所以他的教育方法和孟子有显著的不同。荀子的教育思想,可以“劝学”、“修身”、“不苟”、“儒效”、“解蔽”、“性恶”等篇为主,再参考其他各篇。

2.政治思想。荀子的政治思想,代表先秦儒家在新时代新环境里所表现的适应性,其中最突出的,是提出富国、强国的观念,虽然他达到富强的方式,仍不离孔、孟藏富于民和节用裕民那一套,这观念在儒家传统里,仍有划时代的意义。另一方面表现这种适应性的,是他不讳言霸道和用兵,这些都与孟子显出强烈的对比。这个题目虽为研究荀学者一向所注意,但如扩大范围与先秦前后各家的政治思想做番比较,仍然有它的价值。

3.礼学。这不是要就礼做笼罩全系统的研究,而是以礼为专题,集中荀书所有论礼的部分,做详细的分析,并把它和《论》、《孟》、大、小《戴记》以及《左传》所记论礼的资料加以比较,看看荀子在这方面是否有特殊贡献。我想只有把荀子礼学放到一个较广的背景去讨论,才能真正了解它的意义。

4.对“人”的了解。荀书这方面的资料相当丰富,他对儒、圣王,人禽之辨,都有特殊的见解。他不但讨论了历史上许多人物,也分析了社会上各种的角色。对应着天神信仰的传统,儒家是要求从这种控制下解放出来,并抬高了人在宇宙的地位和尊严,荀子使这一发展达到高峰。他的人性见解,可附在这一专题下一并处理。

上面不过是举几个例子,每一个精读过荀子的人,都可以本于自己的兴趣、特长,发现自己所喜爱的专题。

在学说研究方面,有一个新的领域值得开发,这就是中国思想史中的荀学。由于两千多年很少人提到荀子,一般的印象都觉得荀学中断了。在现有的的几本中国哲学史或思想史的书里,战国以后,就很难再找到荀学的踪影。史实并非如此,这犹待我们去发掘。下面列举一些线索。凡前文第二节讲荀学影响提过的,不再重复。王先谦《集解》一书前也附了十几家论及荀子的文献,为节省篇幅,亦不复述。

1.《尸子》“分”篇:“天地生万物,圣人裁之;裁物以制分,便事以立官,君臣父子,上下长幼,贵贱亲疏,皆得其分曰治。”这是荀子的“明分达治”说。《尸子》书的年代虽不可知,从这类思想看,在荀子以后的可能性为大。

2.民国十九年冯友兰曾有《大学为荀学说》一文①,(①此文见《古史辨》第四册,台北,明伦出版社,1970年。)就两书句法、语意做比较,证据不够坚实,采信者仍少。《大学》的内容,似乎是把孟、荀的思想做了一次新的综合,形成一个颇富创意的新系统。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格物、致知说,在《大学》原也只是两个观念,究竟是什么意义,实很难说。宋代理学家借用了它,使它在理学中占极重要的地位,就程、朱一系所发展的意义而言,至少在思想类型上,是很接近荀子的。

3.《礼记》各篇,有不少部分受荀子的影响,例如《学记》篇特别重视后天学习的重要,以及君师合一和“知类通达”的观念。《礼运》篇论礼的复杂功能,十分像荀子的“礼论”,所说“圣人修义之柄、礼之序,以治人情”,完全和荀子以礼义治性的思想相合。这些大概都是荀子学派的思想。

4.思想史中的荀学,最值得注意的是北宋李觏(泰伯),我觉得他是历史上唯一能承继荀学精神的思想家,下列各点为二人思想共同的特色:(1)以礼涵摄众德;(2)重视富强;(3)不忽视人的欲望;(4)反对迷信;(5)经验主义的性命论。李觏和荀子一样,都是被忽视的人物,如能加以研究,并与荀子做精细的比较,将可使荀学在北宋这一段思想史,占重要的一页。

5.“法后王”之说,在荀子系统里,一方面是在点出礼义的历史根据,另一方面又是为言统类作准备的,后来历史上曾多次被谈到或加以新的发挥。这里举三个例子:(1)明代张居正全集文集三“辛未会试程策”有法后王之说;(2)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法后王”:“荀卿法后王之说,王伯厚深诋之,愚以为王氏似未达荀子之意也。孔子曰: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孟、荀生于衰周之季,闵战国之暴,欲以王道救之。孟言先王,与荀所言后王,皆谓周王,与孔子从周之义不异也。荀卿岂逆料李斯之仕秦,而令其用秦法哉!”(3)俞正燮《癸已存稿》“法后王”:“荀子所言后王即本朝,先王即本朝开国之君,儒者之道盖如此。立权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此其所得与民变革者也。而后儒反守周礼,不知变革,夫为下而倍,裁必及其身。”

这一类的线索,如广泛搜集,细加鉴别,将来不但可以充实思想史,对发扬荀学也是一大功绩。

注:本文作于1978年8月,选自韦著《儒家与现代中国》,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4年。本转载仅供学术交流之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若有侵权,敬请联系,万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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