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强,提干了也该成家了吧?"王营长拍着我的肩膀说。
我攥紧衣袋里莉莉的信,手心全是汗,嘴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1984年的秋天,北方的风卷着落叶,吹得营区哗啦啦响。营房前的白杨树叶子都黄了,像下金子似的往下掉。
刚提干到新连队任排长那会儿,住的是营部附近的老砖房,墙皮都掉了大半。屋里连个暖气片都没有,晚上睡觉得盖两床棉被,还得穿着秋衣秋裤。
记得那天傍晚去营部后勤站领被褥,天上飘着毛毛雨。推开那扇掉了漆的木门,就听见邓丽君的《甜蜜蜜》在放着,声音轻轻的,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
王营长的妹妹莉莉坐在角落里,抱着个红色三洋收音机。见我进来,她慌忙把音量调小了,脸都红了。
"这歌,真好听。"我憨憨地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笨嘴拙舌的。
她抬头冲我笑了笑,露出两个小酒窝。就这么一个瞬间的笑容,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我心里层层涟漪。
那时候营区的日子过得真单调,早操、训练、开会、学习,一天到晚都是那几样。连队伙食也没啥变化,顿顿是白菜土豆,偶尔能吃上点肉。
要说唯一的念想,就是每周去后勤站领东西,能碰见莉莉。有时候她坐在窗边织毛衣,阳光照在她的发梢上,亮晶晶的,像镀了层金边。
她织毛衣的样子可认真了,眉头微蹙,嘴里还数着针脚。我就借着整理被子的功夫,偷偷看她好几眼。
"小张同志,吃了没?"王营长的姐姐春芳总这么问我。她在后勤站干了快十年了,大家都说她心灵手巧。
我衣服扣子松了,她二话不说就帮缝上。针线活儿特别利索,三两下就缝得整整齐齐的。
那时候就听说,春芳为照顾瘫痪的母亲,一直没找对象。她母亲是老革命,建国前就入党了,后来得了脑血栓,整个人瘫在床上。
营区里人多嘴杂,背地里说闲话的不少。有人说:"春芳都快30了,再不嫁人就晚了。"也有人说:"这姑娘命苦,守着个瘫痪娘,谁敢娶啊?"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心里就不是滋味。春芳多好的姑娘啊,为了照顾母亲,把自己的青春都搁下了。
1985年那个冬天特别冷,护营河都结了厚厚的冰。谁知道老马去河边打水,一脚踩空掉进了冰窟窿里。
我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救人,把老马拽上来了,自己却发起高烒。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的。
春芳天天来照顾,端水喂药,连着好几个晚上在病房守着。她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来给我盖,自己就穿着毛衣坐在椅子上打盹。
"你这人啊,就是实在。"春芳给我煮小米粥,一边搅一边说,"以后可得悠着点,你这样,多让人担心啊。"
莉莉也来看过我几次,每回都带着她那个收音机。可她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不像从前那么爱笑了。
后来听王营长说,她要去山区支教。那天我正躺在病床上,听见隔壁办公室传来莉莉的声音:"哥,山区缺老师,我想去试试。反正我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忙。"
那段日子,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起春芳照顾我的点点滴滴,想起莉莉要走时的眼神。
王营长的话一直在耳边回荡:"立强啊,春芳不容易,一个人照顾老母亲,你是个懂事的,好好想想。"
1986年春天,我和春芳结婚了。就在营区礼堂办的,放着《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春芳穿着件粉色的确良衬衫,笑得像春天的花。
莉莉没来,她已经在山区教书了。听说那边条件很艰苦,住的是土坯房,连电都不通。
婚后的日子过得踏实。春芳是个好媳妇,把瘫痪的婆婆照顾得妥妥帖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烧水、做饭、端屎端尿,忙得连轴转。
可我总觉得亏欠她,有时半夜醒来,看她在灯下缝补衣服,心里一阵酸楚。她的手上都是茧子,脸也晒黑了不少。
1987年,部队要调防了。春芳二话不说,收拾好家当就跟我走。临走前,她把婆婆送到大姑子家,自己躲在厕所里偷偷抹眼泪。
新驻地条件更艰苦,住的是土坯房,夏天漏雨冬天漏风。春芳用报纸糊墙,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她还在门前种了几棵蔬菜,说等长大了能给我做个炒青菜。战友们都说我有福气,娶了个好媳妇。
日子就这么过着,直到去年夏天,我和春芳去山区看望莉莉。她在那边扎根教书,一教就是十来年。
站在学校操场上,看着她带着孩子们唱《让我们荡起双浆》,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她的侧脸。孩子们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唱得可认真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有些缘分就像山间的小溪,看似弯弯绕绕,却总能找到最适合的归宿。
莉莉在山区找到了她的价值,我和春芳也过出了自己的日子。命运就是这样,看似无情,实则自有安排。
最近收到莉莉的信,说她要和一位支教的老师结婚了。那人也是个老实人,在山区教了十五年书,和她一样,把青春都献给了山里的娃娃们。
看到这消息,我和春芳相视一笑,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原来幸福就是这样,它会带着每个人找到属于自己的港湾。
去年春节,莉莉和她对象回来过年,特意来看望我们。春芳张罗了一大桌菜,我们围坐在一起,就像一家人。
看着春芳和莉莉在厨房忙活,有说有笑的样子,我心里踏实极了。这些年,春芳用她的善良和坚韧,化解了所有的过往。
夜深了,我站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月亮。又想起了那个在后勤站听着邓丽君的傍晚,想起了春芳照顾我的日日夜夜,想起了莉莉教山里娃唱歌的样子。
人这辈子啊,有些事好像是注定的。就像我和春芳,莉莉和她的山村教书生涯,都是命运早已写好的剧本。
有时候春芳问我:"后悔不后悔?"我总是笑笑不说话。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有这么一群人,陪着我把日子过成了诗。
月光洒在老旧的营房上,又是一年秋天。我轻轻摘下了帽徽,看着上面褪色的军徽,忽然觉得,人生最美的风景,原来就藏在这平凡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