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一年,除夕夜。
董念真由小厮领着去祖母房里请安,作为一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女,这是她回董府的第二年。
她不被允许到内室中去,只在雪中默默站立,顷刻之间,鹅毛般的大雪便覆上了她的脚踝。
得不到一丝回应,却也不能离去,董念真俯身屈膝一礼,生生跪在了这雪地之中。
“真真给祖母请安。”她跪在雪里,用细若蚊吟的声音低低呢喃着,唯恐惊扰了这纷碎的雪花。
“喵”的一声,从祖母的卧房里冲出一只猫,猫身通体雪白,不掺一丝杂质,弓下腰身,朝着董念真箭似的射了过来。
“啊——”
董念真捂着脸发出一声惊叫,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见祖母养的猫,在她的脸上抓出了一道血痕。
“嚷什么!”门帘被拉开,立刻灌进无数霜雪,嫡出大小姐董清婉的贴身丫鬟涟漪迎面走出来,又嘲讽了句:“到底是个庶出,一点规矩都不懂!”
“好了,”董清婉娉婷袅娜的走了过来,对着地上跪着的人随意一瞥,随后关切道:“祖母的猫没事吧?”
涟漪巴结似的将猫抱回到了大小姐的怀里,神色也从方才的不屑变成了谄媚。
董念真被悬起的北风呛得一阵咳嗽,她将头压得很低,看着膝下的积雪,冻得牙齿不住的打颤:
呵,小妾生的孩子,连老太太房里的猫狗都不如。
脸上渗出鲜血来,落在雪里,立刻在寒夜盛开出一朵梅花。
董念真放弃捂着自己脸颊,她不知道跪了多久,直到积雪覆上她的脚踝,身体冻僵了,膝盖也麻了,她才在爆竹声中,独自站起身来。
从始至终,都未得到过祖母的一丝回应。
她抿着唇,嘴唇被冻得发紫,一个晃神,经不住云城的凌冬,晕了过去。
双目合上之前,她看见有一双温柔有力的手臂将她拉在怀里,她太冷,也太累,再也睁不开眼睛。
.
“王爷方才去了哪?摒退了家仆让下官一阵担心,天黑路滑,小心跌跤。”董君说话间,半是恭敬半是随意地给上席的裕王再添了一杯酒。
“出去醒醒酒,不碍事,我不习惯太多人跟着。”朱载垕接过酒仰头一口饮尽,温热的液体迅速侵蚀了未去的寒意。朱载垕半眯起眼睛,看向因为他很是给面子的饮尽之举而显得有些兴奋和得意的长史司董君。
他作为皇位继承人之一的裕王,一度成为大明王朝炙手可热的人物。
二龙不相见,为防父皇对自己忌惮。他一直小心翼翼,跟京城里的官员无甚私交,只有出了府邸,才跟长史董君有些来往。
现下这场宴饮,便是在京城董府之中。
“不管怎么说,王爷千金之躯,夜深露重,也该多穿一件才是。”董君挥手让家仆换上两道热菜,“前些日子下官刚得了块好皮子,完完整整的白狐毛,想来这董府却是无人可配……”
朱载垕点头应付了一下,董君见他兴致缺缺,很是懂眼色地住了嘴,又恭敬却不显谄媚地给他倒起了酒。
朱载垕不欲驳他面子,几口酒下去,有人重新挑起了话题,场面又热闹起来。觥筹交错间,朱载垕面对着董君曲意讨好的笑脸,却是幽然地想起了刚刚倒在路边的、轻的像是片雪花的少女——
无人可配,冻晕在雪地里的人,难道不比他这个身强体壮的王侯将相更配么?
呵,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谁能想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堂堂长史府中……
和皇宫中。
朱载垕紧紧握住了缕金错银的酒盏,忽的那些所有沉寂在他记忆里、他本以为已经被一年复一年的雪深埋的伤痛,又翻腾了起来。
朱载垕用力地闭了一下眼,借仰面饮酒的动作掩住了情绪的波动。
那个时候,那个和今天何其相似的雪夜里,那些更加精致恢弘的屋舍中,那樽——那樽冷硬的棺椁前,那是他母亲杜康妃的棺椁,一个生前不得宠,死时又受尽屈辱的女人。
他已经许下了誓言:
今后,无人可让他痛苦,无人可视他为鱼肉。
.
爆竹声在耳畔炸开,董念真再次睁开眼睛时,门外火光冲天,即便是在新年点燃的红灯笼,也不会这般刺眼。
窗外,是母亲白氏若隐若现的哭声。
董念真不记得自己是被谁送回来的,只觉得头痛欲裂。她随意披了一件粗布麻衣,提了一盏小灯笼,寻着母亲声音的方向,仿佛是出自父亲的房中。
“不要脸的东西,在外勾引老爷生了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女也就算了,这次老爷怜悯你腹中有个男胎,才将你接回府里,没想到你这贱蹄子,竟然敢勾引我的儿子!”说话的是董府正房赵氏,大夫人赵氏的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仿若榔头似的,一锤接着一锤,重重的砸在了董念真的心上。
寒冬腊月的积雪和火堆形成鲜明的对比,白氏和她的孩子董念真的衣物就这样在熊熊大火中燃成灰烬。
显然,赵氏是想将她们母女二人,赶尽杀绝。
“老爷,妾身没有……”白氏哭哑了嗓子,还在拼尽全力为自己辩解,“妾跟大少爷从未有过任何交集,自妾回府以后,每日深居简出,除了在院子里给老祖宗请安,不敢踏出自己卧房半步,何谈勾引一说!?”
“呵!”赵氏冷笑一声,给女儿董清婉使了个眼色,大小姐默不作声,涟漪立刻将托盘端了上来,上面乘着的正是大少爷的贴身之物:从小就戴在身上的一块玉佩。
自从得知白氏有孕的消息,赵氏就对这个爬上了老爷床的寡妇深感厌恶,这简直就是对她天大的羞辱,她恨不能将她母子三人凌迟。
“大哥的玉佩在你的身上,你还有什么话说!”董清婉一脸厌恶的看着那块玉佩,她还记得,这块玉佩大哥从儿时就戴在身上,不知怎么到了姨娘的手上。
白氏见到那块玉佩,突然泄了气,瘫坐在雪地上,目光呆滞的望着那枚玉佩。
“爹爹!这玉佩是大哥送给娘亲的!”董念真从一众家仆的背后冲了过来,跪在父亲的脚下,重重磕了一个头之后,继续替母亲辩解:“娘亲带着真真自入了董府,大夫人每日克扣银两,新鲜的吃食和炭火一律不许给,是大哥念及我生了冻疮,才将贴身玉佩给了娘亲,让娘亲换了银两好过冬的。”
父亲不说话,她因着了风寒而哑着嗓子继续陈情:“真真用自己的性命和娘亲肚子里的弟弟起誓,若有半句谎言,我和弟弟不得好死!”
董念真发了重誓,家仆们面面相觑,董君却不发一言,眉头紧促,他的思绪还在方才的家宴上。
因着要陪裕王而没有去给母亲请安,裕王喝多了酒才小憩片刻,他本想陪母亲坐一坐,没曾想就发生这样的事。
若是被裕王看见,家里出了这样的丑闻,他还有何面目侍奉君侧。
董念真得不到回应,猛然抬头却没有看向父亲,而是用目光竭力去搜寻人群中那个始作俑者——这场闹剧中的另一个主角。
终于,在阴影处,她看见了父亲的长子,她的大哥董墨初。
她不敢起身,直接从地上爬了过去,拉扯着大哥的裤腿,“大哥,你说啊!这玉佩,是你送给母亲的!并非什么定情之物,而是你用来接济我们的财务!”
董墨初面露愧色,一言不发,终于在父亲发话之前,大夫人赵氏冷哼一声,语气也和缓了不少,对老爷行了大礼,开口说道:“老爷,墨初才在朝廷站稳了脚跟,若是此时传出去流言蜚语,非但对墨初影响不好,也连累老爷的清誉啊!”
董清婉也趁机语气哀哀,替大哥求着情,“爹爹,不管怎么说,大哥也是您的儿子,年轻气盛不懂事,一时受了引诱,也是情有可原啊!”
“只是!”她话锋一转,恶狠狠的瞪着白氏,“姨娘从前就是寡妇,在服丧期勾引了爹爹生下董念真,保不齐董念真就是她那死去的丈夫的女儿!现在肚子里的这个野种,更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整场闹剧中,没有人知道,在不远处的卧房里,裕王早已经醒了,他玄衣夜行,在黑夜中目睹了眼前这一幕。
.
董君尚且未做出任何安排,已经有家仆过来,屈膝禀报:“老爷,王爷醒了,此刻正吩咐马夫备车回府。”
他提了一下身上的长袄,什么也顾不上了,脚底生风,立刻朝着裕王休息的卧房跑去。
留下赵氏在火光交错间,甚至不需要揣测老爷的意思,因为此刻,她就是这场冤案里最大的决策者,也是白氏命运的主宰者。
“来人!”赵氏厉声一呵,几欲贯穿人的耳膜,“把这贱人的衣服给我扒了!”
“谁敢!”董念真早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将母亲紧紧护在身后,她的小脸蜡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不过十岁的年纪,小小身影甚至还没有母亲的肩膀高。
“娘亲即便是妾,也是爹爹亲自差人接进府里的,你怎可羞辱她!若是冻出病来,致使董家的少爷受损,你可担待得起?”
她大声质问着,只觉口中一阵腥甜,是嗓子吼出了血丝。
“娘要惩治贱人,还轮不到你这个野种多嘴!”董清婉讽刺了一句之后看向身后的家仆,“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拉开!”
几个彪形大汉立刻涌了过来,死死按住了董念真,另有两个婆子一前一后的走过来,在涟漪的带领下,一件件扒下了白氏的衣服。
“住手!我要找爹爹!放我去找爹爹!”董念真挣扎的越剧烈,反被人压的死死地,她的手腕被拉扯到扭曲,膝上也挨了重重一脚。
“还不堵了她的口?爹爹去送贵人,任由她再这样胡闹下去,可是想将宫里出来的人也引过来不成?”董清婉话音刚落,涟漪直接走了过来,左右开弓扇了她两个耳光。
眼看着白氏的衣物一件件落了地,她赤身裸体的趴在雪地上,眼神也从刚才的怜爱,变成现在的担忧。
她担忧的望着她的女儿,眼中含着泪,却不让它掉下,微笑着说:“真真,是娘不好。娘拿了那玉佩本该立马去换过冬的柴火,是娘一时贪心,想把这块上好的玉佩留着给你日后当做嫁妆,娘出身低微,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能送给你。是娘一时贪心酿成此祸。”
董念真拼了命的摇头,只听白氏继续说道:“娘把你带到董府来,却没有照顾好你。不要听信她们说的,你是老爷的孩子,但是现在,我宁愿你不是他的孩子,不姓董!”
“真真,你不要哭,娘也不哭。娘给你丢人了,但是士可杀不可辱!”白氏的眼神中是少有的绝望和狠辣:“今天,我以死明志,董贼不配我给他生孩子。”
“娘,不要!”董念真的脸被踩在地上,还在拼命挣扎,她被家仆踩得快要断了气,最后终于说不出话来,只得在嘴里呜咽着:“娘!不可寻短见,你想想弟弟,想想真真啊……我们离开董府,求求大夫人放了我们,我们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了……”
赵氏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晚了。”
“真真,是娘没有照顾好你,以后的路,你要自己保护好自己,逃也要逃出董府去。”白氏说完,猛一低头,咬舌自尽了。
家仆终于放开了董念真,她顾不上手腕上的酸痛和身上多处淤青,跌跌撞撞的朝母亲跑过去,抱着白氏的头,发现她已经断气了。
她好恨,她恨自己的弱小无力。
她也恨,恨自己有眼无珠。
她更恨,恨自己无法逆天改命。
她发誓,董府的这两条人命,她终有一天要全部讨回来!
白氏的葬礼草草了事,如同董府死了个下人一般,只用草席一裹,就直接扔到了乱葬岗上。
甚至在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对白氏这个人物都是绝口不提,恐犯了大忌。
董念真在府中的最后一日,直接闯进了祖母的卧房里,母亲死了,她也不想活了,从前的胆怯,如今都变成了无畏。
“哪来的野丫头,这般不知规矩?”老太太房里的大丫鬟掀帘出来,一脸的厌弃。
满屏珠翠后走出来几张熟悉的面孔,陪在老太太身边一左一右的正是赵氏和董清婉。
“才发愁怎么安置贱妇的孩子,没想到自己就找上门来了。”董清婉似笑非笑,扶着祖母坐好之后,又替母亲抱不平,“娘就是太心善了,明知不是老爷的孩子,还不舍得将她赶出去。”
董念真跪了太久,当她知道委屈不能求全的时候,这一次,她没有跪下,只是简单一礼,无视了这母女二人狼狈为奸的模样,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期待祖母能主持公道。
“老祖宗,我娘是被冤枉的,她跟大哥绝无半点私情,却被扒光了衣服羞辱致死。”
老太太抬了抬眼皮,根本没有看她一眼,更不屑于跟她对话。
接过董清婉奉上的茶,喝了一口之后,徐徐开口,“我曾经跟你说过什么?妾就是妾,过于仁慈就是愚蠢。”
老太太虽然没有看向赵氏,话却是对着她说的,“你待她宽容,她会对你感激吗?”
最后,在董念真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老太太说了最后一句话:“既然是贱妇生的野种,赶出去就是了,这般不懂规矩,小心脏了董府的地儿。”
董念真走了,赵氏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早早的领着董清婉请了安退下。
走在董府的羊肠小路上,董清婉见家仆都是贴身的心腹,也不再避讳太多,亲昵的挽上了母亲的手臂。
“娘亲,您怎么知道祖母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
“婉婉,娘早教过你,不可鲁莽行事,做事要懂得瞻前顾后。从那贱蹄子在外勾引老爷生下董念真那时起,我就起了杀心,后来接她入府,也不过是为了在自己眼皮底下好动手罢了。”赵氏的眉眼尽是得意的笑意,任由女儿挽着,接着说道:“老祖宗年轻时受尽了妾室的气,妾室害死了她两个孩子,待你祖父死后,她才算扬眉吐气,所以她对所有的妾室都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董清婉惊讶的愣在原地,不过还是有些担心,低声问了句:“可是这样做把大哥也牵连了进来,大哥不会怪我们吗?”
赵氏的两个孩子,董墨初和董清婉,一母同胞手足情深。董清婉即便在心黑,也是护着哥哥的。
“墨初在朝廷为官,老爷不会为难他。他生性纯良,娘这样做也是教给他,有些善良是致命的毒药,若是滥用,害人害己。”
赵氏噙着笑,她以为有了这件事,董墨初就会移了性,从此成为她的一把利剑,然而她却错估了人性的善良。
那一次雪夜的懦弱致使一胎两命,在许多年回忆起来,董墨初依旧后悔万分,寻求着弥补的机会。
.
不待家仆驱赶,董念真早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其实她也没什么东西,在春寒料峭的三月,离开了董府。
黎明的曙光泼墨般,将万物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她漫无目的的走了几步,一辆马车挡住了她的去路。
马车停在路边,车旁还有一位玉立少年,通身的贵气,眉骨突出,剑眉入鬓,目光澄澈如水,灿若星辰。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立于马上,董念真仰着脖子望着他,觉得脖子都快断了,这张脸好熟悉,只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
“我叫董……”她握紧了拳头,将后面两个字咽了回去,坚定道:“不,我不姓董,我没有名字。”
她对赵氏和董清婉的恨意虽多,可对董君的恨意丝毫未减,是谁?给了嫡母这样的权力。
又是谁?助纣为虐!
“此行去向何处?”他翻身从马上下来,看着她干瘪的身体如同随时都会凋零的小黄花,脸上被猫爪留下的疤痕毫不掩饰的在北风中微微轻颤。
董念真抿着唇,亦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只是若是就这样死去,也太便宜了那些贱人。
“我有故人在江陵,你可愿去?”少年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到她的手中,董念真接过来,放在手心,看着玉佩的中央有一个精细雕刻的‘朱’字。
玉佩上的光泽在早上第一缕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她还记得母亲就是被这玉佩害死的。
不曾想,大哥的好,最后却成了杀人的刀。
董念真本能的看着那枚玉佩,此时握在掌心,觉得额外烫手。
‘朱’?
莫非出自帝王之家?
一个晃神,董念真似乎终于记起来了,是这个男人在她摔到时扶了她一把,也是嫡姐口中的宫中贵人。
她突然情绪失控的冲了过去,眼泪顷刻间滑落,她抓着他胸前的衣襟,“那一夜,你就在府中,为何不肯出手救母亲?”
朱载垕岿然不动,任由她抓着自己,其实她不知道,若不是他后来叫走了董君,暗示了几句,那一夜,她也早死在了火堆旁边。
“当你弱小的时候,就会有人欺凌你。只有你足够强大,别人才会正视你。
我能救得了你一时,不能庇护你一世,董念真,记住,自助者天助之。
去江陵吧,我在这里等你,四年之后,给我重新回京城来。”
朱载垕的话音刚落,董念真无力的放开了被她揉捏过后的衣襟,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他的话不停的在耳畔回荡。
是呵,罪魁祸首她不敢去抗争,有什么资格去怪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只因他有滔天的权势,就该为她的羸弱买单吗?
“多谢恩人出手搭救,无以为报。”董念真的眸中聚集了越来越深的霜雪,“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朱载垕。”
董念真两手平措至左胸前,右手压左手,行了大礼。即便见识再浅薄,她也知道这是裕王的名字。
只是,她跟裕王又能有什么纠葛,左右感激他为自己安排了一个去处罢了。
以至于她不会露宿街头,到处流浪。
行了礼,她上了马车,最后看一眼这个少年,她在心里答应了他的四年之约。
四年之后,她一定会重回京城,报恩,也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