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外室生的女儿。
5岁那年,亲娘失手杀死亲爹后一头撞在墙上,当场就去了。
后来,亲爹的原配娘子把我带领了回去。
我不叫她母亲,也不叫娘,而是喊她青萍姨。
1、
一地的血迹都已被擦洗干净,只有残存的那股血腥味依稀提示着众人,方才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一件惨烈的案件。
我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台阶上,眼看着陈青萍被人领进来,了解事发经过。
我的亲娘对于不能登堂入室一事心生不满,争执之下同我亲爹动起了手,一时不慎把我爹推倒后仰,正好磕在了砸落在地上的花瓶碎片上,殷红的血流满了一地。
爹死后,娘就像疯了一样,双手用力掐着我的脖子,嘴里不停的说如果不是因为生了我这个赔钱货,她一定能如愿过上富贵日子。
呼吸愈发急促困难,脖子被掐的生疼。
后来也不知怎的,她看了看我的眉眼,突然松了力道,转身一头撞死在墙上。
直到她瘫软着身体倒在地上,我才喊了一声“娘。”
爹娘第一次像如今这般安静的躺在地上,不再恶语相向。
我就呆呆的坐在那里,听着其他来帮忙料理后事的大人说话:
“这丫头真命苦,就算亲娘活着的时候动辄打骂,好歹还有个家。”
“是啊,听说女方那边亲戚都觉得这孩子是拖油瓶,不想惹这麻烦。”
“男方那边更别提,本就是个外室生的女儿,哪家正妻会容得下,这不是往心尖尖捅么。”
……
胡青萍听到这话忍不住皱了皱眉,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身形偏胖,成婚多年膝下未有一子。
从外表来看,她的确没有亲娘长的漂亮,嘴唇有些厚,鼻梁还塌,眼睛不算大,最主要皮肤不够白皙,是千金难买的养容膏都遮不住的蜡黄。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之前亲娘还活着的时候,就经常带我去找她。
在江州西城巷尾临近胡氏猪肉铺的档口,亲娘扯着我的胳膊对着胡青萍高声叫嚷:“你好好睁大眼睛瞧一瞧,这是我为老爷生的女儿,你能拦得住我一时,你能拦得住我一世么,成婚七年都没能为黄家孕育子女,你不羞愧么,怎好意思占着黄夫人的位置不放。”
西城巷尾档口临近菜市场,到处都是摆摊卖肉的小贩,地上墙上到处都是残留的血点,白色的圆木案板下到处都是接满牲畜内脏的桶,一股浓烈扑鼻的腥臭味迎面而来。
胡青萍身上带着的围兜也满是血点,扯过一扇猪肉放在案板上,拿专门用来剁肉的大砍刀挥了下去,方方正正的一块肉就摆在了那里。
随后扬起手中的刀,对着娘比划:
“你们母女俩花的每一分钱,都是黄永生死皮赖脸从老娘这里骗走的,一个外室而已,也敢到我面前逞威风。”
“有本事你就让黄永生给我一封和离书,离了我你看他能不能养的起你们母女俩,不是能生么,有本事你给他生十七八个。”
“长大了也是没爹的野种到时候抬不起头做人,你看他们会不会怪你这个当娘的不要脸。”
亲娘没想过胡青萍嘴皮子这么厉害,更何况对方手里还有一把剁骨刀,自然也就怂了下来。
可她不会死心,毕竟自我出生就心心念念要嫁给秀才做秀才娘子的女人,又怎么这般轻易放弃。
她没有羞耻心,更不怕事情闹大,所以自第二起每日都将我送去猪肉铺,站在一旁看着胡青萍杀猪剁肉去骨。
2、
我站在猪肉铺档口,亲眼看着胡青萍以一人之力将一扇猪扛在肩上,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声音恶狠狠的骂了一句:
“死丫头,躲远点。”
我向后退了几步,靠着墙根站在那里,不哭。
只是骂两句而已,又不疼。
毕竟从小到大挨的打比这疼多了。
猪肉铺平日里只有胡青萍一个人守着,人多的时候,剁肉去骨称重收银,动作利落又干净,只是她数数好像不太好,经常多给人铜板。
有时候实在忙不过来,有人没给银子就走也是有的,只不过很少。
黄秀才在外头安置我娘做外室的事情整条街的人都知晓,有人还会拿这事和胡青萍开玩笑。
“你一个女人家这么辛苦,到头来还不是便宜了外人,替人家养孩子。”
“什么时候生了这么大一个孩子,长的还真像黄秀才,幸亏长的不像你,不然长大怕是不好找人家。”
“那么辛苦做什么,到头来还不是便宜了黄秀才。”
……
胡青萍目光平静,只剁肉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
那人提着一块刚剁好的五花肉趁乱离开正好经过我身边,我大声喊了一句:“他买肉没给银子,偷东西。”
老妇人气急败坏:“谁没给银子了,你一个赔钱货别乱说话,再胡咧咧我撕烂你的嘴。”
我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你就是没给,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老妇人恼羞成怒,作势要打我。
胡青萍一刀砍在了案板上,声音凶狠的骂了一句:“你动她一下试试。”
老妇人张了张嘴,停下动作,将手里的那块猪肉放在了案板上,小声嘟囔了一句:“好一个恶婆娘,怪不得管不住自家的男人。”
直到老妇人离开,胡青萍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声音隐隐不耐:“打哪儿来的赶紧回哪里去,别以为你娘打的什么主意我不知道,你们母女俩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目光落在我刚才被老妇人拽起的袖子上,细小瘦弱的小胳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青紫痕迹。
直到有顾客买肉,她才继续剁起了猪肉,之后再没有骂我一句。
快晌午的时候,猪肉已经卖的差不多了,胡青萍也总算能歇下来,简单收拾干净乱成一团的案面,随后又朝不远处卖羊肉汤面的阿玲嫂喊了一声,要一大碗羊肉汤面。
就那样蹲在铺子门口,端着一大碗羊肉汤面,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阿玲嫂收碗回去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捏了捏我没细弱的胳膊,长长的叹了口气,放在我手心里一块饴糖。
阿玲嫂家的羊肉汤面做的很好吃,清淡鲜美的肉汤,上面撒着一把小葱花,香气扑鼻,能鲜死个人。
亲爹以前赌钱赢了的时候,带我吃过一次。
胡青萍吃完羊肉汤面,又从桶里打了一大盆清水,开始用布巾沾水擦洗台面。
一边收拾,一边看着我骂:
“一直赖在这里干嘛,和你娘一样死脑筋,想让我同意你们母女俩进黄家的大门,做梦。”
“小孩子家家的,脑子那么轴,你娘不让你回家,你还真不回家,肚子不饿吗?”
我低下头,声音弱弱的:“饿,但是娘说了,天不黑不准回去。”
还有后半句藏在心里:
若是不听话早回去,是会挨打的。
3、
我能不能吃饭,吃多少饭,这些都得听我娘的话。
所以她让我不要早回家,我只能乖乖听话,因为不听话吃不上饭,还会挨一顿毒打。
我身上的伤就是这样来的。
有时候即使我听话,我娘也会莫名其妙的生气,然后揪住一旁正在干活的我,扯一根院子里的竹条一下又下抽在我身上。
哭喊的越大声,打的越疼。
直到现在我已习惯咬着牙不发出任何声响,等她打累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打了。
天黑后我回了家,吃了一顿饱饭。
因为我爹来了。
我爹一来,家里准备的饭菜都很好,我可以吃满满一碗,并且不会挨骂挨打。
半夜做梦的时候,主屋那边传来动静,我妈叫的声音很大。
那种声音像痛苦又不像痛苦,听起来十分难听,吵得很。
比起我娘,我更喜欢我爹。
虽然他不经常回家,也不会让我当着外人的面喊他爹爹。
可他很少动手打我,手气好赌钱赢了的时候,还会给我买糖葫芦吃。
甜滋滋的,味道好极了。
偶尔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带我去茶馆听书。
茶馆里有一个弹琴唱曲的大姐姐,长的很漂亮,比我娘漂亮。
说话声音还温柔,每次去我爹都会给她一些银钱,和她聊天,嘴角高高上扬。
对于这些事,胡青萍是一概不管的。
她只管杀猪卖肉,一心扑在她的猪肉铺上。
当然,我娘也不知道。
因为爹说过,若是被娘发现,以后就再也不能带我出来买糖葫芦吃,听人说书了。
我想吃糖葫芦,更想听茶馆里的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讲述那些他藏在肚子里的故事。
只有在这里,我才不用担心自己会随时被一脚踹倒在地上,拿竹条打的屁股都不能坐下。
那种感觉太疼了,晚上睡觉翻个身都能从梦中疼醒。
等茶馆关门,我爹高高兴兴的一路哼着小曲带我回家,晚上吃饱饭躺在床上睡觉。
又会听到他们大人在房间里吱吱呀呀摇床的声音,还有我爹像野兽一样发出的低吼声。
我不明白,明明痛苦为什么他们还是乐此不疲,互相折磨。
我娘总说爹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为了我爹她甚至可以去死。
确实她也像她说的那样,可亲手杀死我爹的那个人,还是她。
所以,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是真正的爱呢?
爱难道就是把那个自己最爱的他亲手杀死么?
我觉得不是,以前街尾有一只被人丢弃的小猫,我总是会把自己吃的饭偷偷藏起来找机会去喂它,希望它能一直陪着我长大。
可它死了,被我娘一脚踢死的。
4、
胡青萍和我之前见到她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好像她一直都是这样,以后也是这个样子,从来都不会改变,从来都不会无缘无故的发脾气打人。
被她带回家的那一段日子,我时常在想,她为什么会带我回家。
带着我去她面前挑衅,逼她和离,给她难堪害死她夫君的外室的女儿。
一个外室生的女儿。
在我身上,她可以看到那两个于她而言最恨的两个人的影子。
可从她身上,我从来都看不出她带我回家的目的,包括她恨不恨我。
我娘还活着的时候,有一次和人提起过,自从生下我发现我是个女儿以后,她就不止一次的想要丢掉我。
九个月多才会爬的时候,我爹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起来,她跑出去找我爹,看都没看我一眼。
直到我饿了想爬起来要吃奶,摔下了地,额头肿了一块大大的包,躺在地上哇哇哭半天也没有一个人抱。
那个时候我还在想,如果真的被我娘丢掉就好了。
也许我也能像说书先生讲的那样,遇到一个好心人,让我吃饱穿暖,不会随随便便就动手打人。
可惜的是,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我被胡青萍领回去离猪肉铺不远的二进小院子。
猪肉铺只关了一天就又开门做生意。
用胡青萍的话来说,天大的事儿都拦不住她挣银子。
由于住的这出小院靠近西坊菜市场的位置,清晨一大早门外就传来了摊贩的叫卖声。
我以为胡青萍会喊我起床带我去猪肉铺卖肉,没想到她只是在桌子上留了十个铜板,早起够我买两个肉包子,晌午还可以吃一小碗羊肉汤面。
至于晚饭,一般都是我把粥熬好,胡青萍回家以后再炒两个小菜。
许是多年剁骨砍肉的缘故,胡青萍练的一身好刀工,只是炒菜做饭的手艺却一般。
饭菜做的齁咸,好像不需要花钱买盐一样。
她还喜欢吃辣,每次都从杂货铺里买一些胡椒,又麻又辣。
晚上吃饭的时候,还会给自己倒一小碗从酒铺打的米酒,就着下酒菜,一边辣的流眼泪一边嘴里还喊着真过瘾。
我不懂她嘴里的过瘾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她喝醉了有点儿像疯子。
有时候连房间找不到,倒在地上就呼呼大睡,还打着呼噜。
我年纪小,身上没力气,拖不动她,实在没办法,每次在她喊我倒酒的时候,我只能想办法提前在酒里兑点水。
她喝了一口,眉心跳了一跳,张了张嘴不过没说什么。
只不过从那以后,喝酒的次数倒是慢慢少了起来。
我心中猜想,可能她也觉得地上凉,睡一晚上起床浑身酸痛难受。
为了避免自己生病发烧,酒这东西还是要少碰。
毕竟对于生活在江州府的大多数普通老百姓来说,这病生不起。
5、
有一日我收拾完屋子做好饭,看着日头还早,就跑去猪肉铺找她。
打老远就看到一对夫妻和胡青萍吵架。
“再怎么说我们也是这丫头的舅舅舅母,带她回去怎么了,她又不是你生的。”
“有本事你自己去生一个啊,自己生不下就占着别人的女儿不放,世间怎会有你这般不知羞耻的女子。”
“自己生不出孩子,就想养一个以后为你养老送终对不对?”
胡青萍听到这话啪的一声把刀扔在案板上,双手叉腰骂了起来:“亏你们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她的亲舅舅,自家亲妹子走的时候都躲着不见人影,要不是我给他们收尸,都扔乱葬岗了知不知道?”
“再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口子是个什么东西,自家养了两个女儿,为了给儿子娶媳妇全都卖到别人家做童养媳,怎的,这是又没银子了,打起了外甥女的主意?”
那对夫妻不怕胡青萍手里拿着的那把剁骨刀,叫嚷着就要和她动手。
顾青萍平日里看着厉害,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女人,更何况对方有两个人,根本打不过。
我拿起一块砖头,准备冲上去帮忙,却被人一把提溜了起来,放在一边:“小孩子家家的,别添乱。”
抬头一看,原来是西坊区有名的混混王虎,经常在这片收保护费,身后还带着好几个人。
一脸凶神恶煞,看着就不像善茬。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那对夫妻眼看着自己讨不了好处,很快就灰溜溜的跑了。
西市坊里的其他人笑胡青萍傻,就算想收养一个孩子为自己养老也不该选我。
“叫她舅舅舅妈带走好了,又不是你生的,还是个赔钱货,明摆着赔钱买卖,你是不是傻?”
“她亲娘抢走了你相公,还害的你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换我恨不得掐死她,也就你这个傻子还管她生的女儿。”
“就算想养,也别给她花太多银子,等再大一些就嫁出去要一笔彩礼,也算值当。”
胡青萍声音有些凶狠:“我把她养在身边就是为了等她长大伺候照顾我的,她娘欠我的由她来还也应该。”
上次买肉不给钱的老妇人又笑她:“亲爹亲娘死的时候都不哭的小丫头,你还指着她以后伺候你,做梦呢吧,要我说,这丫头就是个命硬的,赶紧扔了的好,省的你惹祸上身。”
胡青萍拎起那把剁骨刀,对着老太太说:“买不买肉,不买别挡着后边的人。”
老妇人眼看着没人帮她说话,骂骂咧咧的走了。
晚上房间里窜进去两只大老鼠,有一只还爬上了床,咬了一口我的脚趾头,睡梦中把我疼醒。
看着早就溜在地上的老鼠,再看一眼被咬破流血的脚趾头,我连鞋子都没穿跑下地拿了一根棍子就要捉老鼠。
可能是捉老鼠的动静闹得有点儿大,最后老鼠没捉到,反而把睡梦中的胡青萍吵了起来。
还没清醒的胡青萍一边起床一边骂:“大半夜的闹什么,明日一早我去捉一只猫,带回家养着,就不怕老鼠了。”
听到这话,我开心的笑了起来,连刚被老鼠咬破脚趾头的疼痛都忘在了脑后。
心里忍不住窃喜,这下终于可以养一只小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