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受痛苦，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拿破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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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老赵，男，65岁，退休干部，业余书画家，因胰腺癌术后1年肝内多发转移入院。

胰腺癌是公认的“癌中之王”，一旦确诊，几乎没有病人能活过5年，可见其恶性程度之高。

老赵是退休后参加单位组织的查体，做腹部B超时偶然发现的，那时肿瘤还局限在胰腺尾部，没有发生转移。

老赵的妻子已经去世，儿女都很孝顺，查出肿瘤后立刻找省内最好的胃肠外科专家做了手术，术后又打了6周期化疗，靶向免疫全上，可谓不吝钱财，只求疗效。

可即便如此，在术后1年零1个月的时候，老赵复查CT发现肝脏有了多个转移灶，小的像蚕豆，大的如金橘。医生看了直摇头，说只能试试局部消融了。

好在消融治疗有效，稍微阻挡住了肝转移灶生长的脚步，但随着病情进展，肝功能每况愈下，肿瘤堵塞了肝内胆管，胆汁倒流入血，把老赵的皮肤染成刺目的柠檬黄。

老赵是死前第28天入的院，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小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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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腹部充满了腹水，胀痛难忍，医生在老赵肚子上穿了一根引流管，每天放一些腹水，减轻腹部的压力。接着为了减轻黄疸，医生又在B超引导下，在肝内胆管处放置了一根引流管，把肝脏产生的胆汁引流出来。

这两根管都各连接着一只引流袋，用来承接流出的液体。

那段时间，老赵每天晚饭后都会拎着两个引流管和袋子，拖着高瘦的身体，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走来走去，好像一根即将燃烧殆尽的黄蜡烛。

走廊里挂着一副书法横幅，写着“枯木逢春”，是曾在科里住院的患者赠送的礼物。老赵有时会抬头盯着那副字看半天，对来往的医护人员说：“这字写得一般，不如我写得好！我给你们写一副更好的！”

“好啊，那我们就等着你送字了。”主任笑眯眯地说。

其实大家都知道，老赵这次住院就是来“赴死”的，他不会再出去了。

后来因为长期打针，老赵左右手的静脉全都扎烂了，只能在锁骨下静脉处穿了一根管子，用来输液。每次打针的时候，老赵的脖子下方接着一根长长的输液器，好像一头栓在树上的病牛。

这样算下来，老赵死前的20多天，身上每天都带着3根管子。

管子方便了治疗，却限制了老赵的活动，每次下床上厕所对他来说都是充满挑战的旅程。

更可怕的是，带着管子，他不能淋浴洗澡了。这对平时有洁癖的老赵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精神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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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让护工给他洗脚、洗手，再用干净的湿毛巾擦身，护工都照做了。但当他要求对方给自己洗头的时候，护工犹豫了，说洗头容易着凉，万一加重了病情，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老赵受不了头上的瘙痒和身上的油腻，查房的时候请求医生准许他洗澡，可医生也说：最近天凉，别洗了，擦擦就行了。

听到医生的话，护工如同拿到尚方宝剑，更有理由拒绝给老赵洗头。

老赵无奈悲叹：“死刑犯枪决前还能洗个澡，体面地上路，我好歹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就这么带着一身泥垢走吗？”

一个多月不洗澡，老赵的皮肤皱褶处积攒了厚厚的泥垢，轻轻一搓就变成泥条滚下来。老赵忍着恶心，用手给自己“干搓”，搓完再用热毛巾擦干净。

可这种“局部清洁”和洗澡还是不能同日而语，油腻感仍然挥之不去。老赵变得越来越烦躁，一会儿阴郁沉默，一会摔杯子砸碗，对护工大发脾气。

护工不敢得罪老赵的子女，背后却念叨着“快点走了吧，快点走了吧！”

临死前几天，老赵虚弱地躺在床上，睁着浑黄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一盯就是几个小时，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因为几乎无法动弹，大小便只能在床上解决，拉尿之后护工就用卫生纸随手一擦，干不干净全凭天意。

有时候，会有残留的大便糊在老赵的肛门和大腿上，散发出阵阵异味。护士发现后提醒护工，护工才会放下手机，拿起纸巾清理一下。

记得死前第3天，老赵扭头看着医生，用微弱的声音要求医生给他拔管，说自己所有的管子都不要了，只要临死前洗个热水澡。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心愿。

医生只能和子女商量，问这管拔还是不拔？拔了，人可能很快就不行了，不拔，还能维持一段时间。子女讨论了半天，谁也担不起这个“拔管致死”的责任，又觉得不洗澡而已，也没多大事儿，何必为了洗个澡冒这么大风险呢？

于是老赵的管子便一直带着，直到死后护士料理遗体的时候才拔掉。

可惜那种全身轻松没有束缚的感觉，老赵是体会不到了。他想要洗个热水澡的心愿，至死也没有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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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本是一件小事，有人天天洗澡，有人懒得洗澡，也许很少有人把洗澡和尊严联系起来。可当一个人被剥夺了洗澡的权利，只能肮脏赴死的时候，他内心的绝望和痛苦，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躺在家里的浴缸里洗澡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老赵，想起他至死也未能实现的心愿，想起他临死时灰黄的脸和身上搓下的泥条。这时候，泡澡就成了一种带着罪恶感的奢侈享受。

这就是退休干部，业余书画家，一个体面人老赵，死前30天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命运的馈赠早就标记好的价码，上帝曾赐予你的，死前终究要一件件拿去，先是健康，再是自由，然后是意志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