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生逢乱世,一朝家破,永州第一美人孟如意成了无依无绊的浮萍。
为了寻求庇护,她把目光放在了那个手握重兵的便宜表哥,安宁侯世子裴宵的身上。
谁料百般殷勤,最终却只换来他嘲讽一句:表妹好手段,只可惜用错了人。
一别两年,再见面时,东京告急。
裴宵拼死从贼寇手中救出孟如意,才发觉自己一颗心不知何时早落在了她的身上。
然而,这时的孟如意已是他堂弟未过门的妻子。
于此后无数个难眠长夜里,他尝尽了悔不当初的滋味。
——
一次机缘巧合,裴宵与孟如意衣衫不整被老侯夫人堵在荷花池畔。
裴宵若有所思斜睨孟如意一眼,冷笑:“孟如意,你机关算尽又如何?只要是我裴宵不想要的人,没有人能硬塞给我。”
后来,他看着孟如意福身敛裾,如裴宣一般唤他“大哥”,忍不住内心翻涌的妒意,哑声诱哄:“你不是想要庇护吗?裴宣他护不住你。”
孟如意却只微微一笑,如玉面容上笼着清愁:“他愿意护我,便足够了。
精选片段:
时值季春。
原本再过两日,便是孟如意最爱的上巳节了。
她尤记得岁初宴饮之时便与刘家姐姐商定,今岁的踏春之行不再往惯常游春的雁归山去了,届时两家结伴,往西行,去看看旧日里秋节才游的落英谷在初春会是怎样的光景。
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而今上巳未到,她却孤身一人置身在了落英谷外破败的山神庙中。
庙外风雨如磐,银河倒泻,进来时匆匆一瞥,见里头已经三三两两地围坐着十数人,一眼看过去,皆灰蒙蒙的。
就这一眼的功夫里,她也同样感到有目光不知从何处而来,正落在她的身上,遂不敢再多看,低头寻了一处墙根坐下来。
初春时节依旧料峭,躲进这庙里之前又淋了雨,孟如意微微发着抖,双手笼着膝头,目光迟滞地盯着外头淋漓不绝的大雨。
她作男装,身上穿的是家中小厮的衣裳,露在外头的肌肤上原是糊满了泥灰,因方才躲避不及淋了些雨,面上不免斑驳了起来。
此刻她却顾不了这些,只微蹙着眉头,面沉如水,神情中透出茫然和绝望之色。
不饰一物的男式发髻上不时有水滴落下,迷了眼,她才顿顿地抬手抹了去。
“我就说那是个小娘儿们,看见没?”一声粗鲁的轻喝打破了庙里的死寂。
孟如意听见这话,猛的一颤,下意识抬眼望向声音的来处。
距她丈余的一小堆篝火旁坐着三个男人,说话的是其中之一。她这一望过去,似是与那人堪堪对视住了,虽看不分明,可她知道那人说的就是她了。
而这下意识的一回望,也几乎与自认无异。
她的心霎时间提了起来,再也顾不上伤春悲秋,只暗恨自己没有时时警觉,竟这样不防备就叫人认了出来。
无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奈何身后便是墙根,退无可退。
那说话的男子此时已经站起了身,往孟如意所在的位置而来,如野兽欺近。
孟如意浑身冰凉,心直直往下坠,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得作无谓挣扎,“你要作甚,在下并不曾招惹你……”
她故意粗着嗓子,想模仿男子的声音,却怎么也遮掩不住惊惧的轻颤,尾音便带了些旖旎出来,惹得那人调笑道:“小娘子别装了,你生成这般,要装男人,也好赖将浑身上下都抹抹黑嘛。我刚才可是见着你手腕子了,那个白、那个细呀,男人身上可长不出来,嘿嘿嘿。”语声轻浮至极,又携着意味不明的恶意。
说话间,人已经来到她跟前,抬手去摸她的脸,孟如意本能地偏头,堪堪躲过去。
那人却不以为忤,笑着追上来,“小娘子别恼,我就是想抹掉你脸上的灰,看看你的脸是不是也跟那手腕子一样白生,嘿嘿。”
此人名叫葛大林,是从永州西边的邻州梓州逃难而来的流民,与他一路结伴的还有两个同乡,正是方才与他坐于一处的另外两个年轻男人。
近年来年景不佳,百姓勉强果腹而已。而就在不久前,梓州又发生了极严重的地动,更是雪上加霜。
永州虽接到了梓州发来的求援书,却并没有给予任何回应,甚至反将城门守得更严了,颇有些要各自为政的意味。
是故出了永州城,流民四散,他们三人便身在其中。
从孟如意一到这破庙门前,葛大林就注意到她了。
刚开始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了一阵子之后才恍然反应过来,大约是因着这人跟他见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或者说,他其实没见过这样的人。
就像她将将进了来,抬手擦头脸上的水的时候,是一手细细拎起另一边的袖筒,轻轻蘸了蘸,只那一个随意的姿态就莫名地抓了他的眼,让他移不开视线。
后来人进来后,正巧缩在距他不远的墙根处,他一看再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头。
从身量,到面上擦试过的地方浅浅的斑驳,还有她仅仅是靠墙抱膝端端坐在那处,就无端让人心痒的身形,都已经昭示着这是个年轻的女人,还是跟他们这些烂泥堆里的人不一样的年轻女人。
看得细了,她面上本应滑稽的斑驳泥灰都仿佛不见了踪影。
实在是掩在泥灰之下的那张面孔过于摄人。她的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精致,组在一处嵌在那不及巴掌大的小脸上,更是说出不的动人。
此刻,这张险些摄了他魂魄的小脸的主人,正距他半步之遥,笼着水雾的眼儿怯怯地觑着他,带着惶恐和祈求,仿似她的一切皆寄于他的身上。
这让男人心中一荡,虽身下涨意愈盛,呼吸也不由粗重,可他却已然收起了先前的打算。
转头一看,身后的两个同村兄弟果然已经跟了上来,他拧起眉头喝了一声,“跟着我做甚,滚滚滚!”
这是不打算与弟兄们同乐了,堪堪跟上来的两人心下不是滋味起来,“大林哥,这是啥意思嘛,哥几个不是说好了有粮一起抢有女人一块上?咋好容易碰上个白生的,你就想吃独食了?”
自打家乡待不下去,他们一路结伴,靠着拳头吃喝过活,从来都是“有福同享”的,这样的情况还未遇见过。
孟如意听了这话,更是哆嗦着往后缩了缩身子,心下一片绝望。
今日自己怕是不能善终了。
“哥哥我今日还就是要吃这独食了。”葛大林微眯着眼,转头盯了二人一眼,刚回转身来,就觉眼前一晃,然后听见“咚”的一声响。
这一切发生得十分突然。
葛大林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相中的柔弱小美人这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撞了墙。
待回过神,他立马上前几步,探了探软倒在地的女子鼻息,发现并未毙命。
望着眼前人额上潺潺流血的伤口,还有微微翕动的长睫,他微眯了眯眼,胸中涌起一股戾气,“柱子栓子,过来!哥哥改主意了。”
一直关注着这方动静的那两兄弟闻言,疑疑惑惑地又凑上来,“大林哥,人死了?”
他们看得分明,这女子是个烈性的,那一声撞墙的声响可不轻。不过死人,他们见得多了,倒不以为意,只是纳闷人都没了,又叫他们作甚?
“死了也不碍事,趁着还热乎,哥几个也都尝尝这细皮嫩肉的滋味。”葛大林粗粝的声音阴恻恻响起,在这阴沉的荒庙里分外瘆人。
柱子栓子两兄弟对视一眼,身上都不由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这死人,再细皮嫩肉……也不行啊。
葛大林说完,却也没管他俩是何反应,倾身便要压上去。
此时的孟如意不意那一撞之下竟还意识尚存,再也控制不住绝望地呜咽出了声。
“阿九。”
却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在昏暗沉寂的庙中突兀响起。紧接着,便是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一声惨叫随之响在耳边。
孟如意感到额上的血已流到了眼睛,头虽剧痛,意识却依旧清晰。
她能听到近处有哀嚎的呼痛声,还有人问:“郎君,怎么处置?”
“废了吧。”当是方才唤“阿九”的那道清冷声音的主人在答话。
阿九明了,这是留条残命的意思了。
紧接着,便是尖利到刺耳的惨叫,较方才那一声不知凄厉了多少倍。
而后,不知是受了什么指示,又听阿九道了声“是”,接着传来那两个随从的告饶声和惨叫声。
孟如意不知“废了”是如何,可她听着那声音,心里知道他们定不会比自己好受,这才踏实下来。
终是可以干干净净地走了。
如若可以,真的应该起身拜谢恩公的,她心道。可是浑身的力气好似越来越弱,她使了使劲,想试着能不能撑起身,可只抬起手,就几乎用光了全部气力。
而这微微抬手的动作,却让刚想前来探看她情状如何的阿九眼睛微亮,不由转头,面带希冀道:“郎君,人还活着。”
他口中的“郎君”此时正将手中一团将将烘干的稻草扔进面前的篝火堆,火苗忽地一下跃起又倏地一下回落,一起一落间映红了他的脸。
高眉修目,面如冠玉,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只这样好的相貌本应令人见之欢喜、心生亲近的,可眼前这位“郎君”周身却毫无一丝亲和之气。
他缓缓转过头,眉间微蹙,沉吟一瞬道:“处理一下伤口,再喂一粒九珍丸。至于能不能挨过去,就看她的造化了。”
阿九闻言,精神一振,“是!”
从腰中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先道一声“冒犯了”,随即轻轻拭去她面上血污,洒上药粉,又扶着下巴喂进去一粒药丸,试探着询问:“娘子,能咽得下吗?”
孟如意睁不开眼,但周遭的一切她都知晓。实在太痛了,痛得她想失去意识都难。
虽不觉得自己还能活,可知道恩公是在救她,她感激之意更盛,无论如何也想在临去之前看一眼恩公的模样,于是用尽力气对抗那股仿佛拉扯着眼皮的倦意,终是微微睁开了眼,模糊之间将眼前人看个囫囵。
见她睁了眼,阿九面上浮上喜色,“娘子,若不能吞咽,那便不要咽了,压在舌下含服亦可,只不过苦了点,你忍一忍。”
孟如意努力扬起唇角,扯出一抹感激的笑意,“多……谢……”
“恩公”二字未出口,便被打断,“阿九,回来。”声如玉石。
是那位“郎君”。
阿九应是,又笑笑对孟如意道:“我家郎君是嫌我话多,怕你伤神,想让你多休息,你莫怕。”
孟如意强撑着点点头。
阿九见状,正打算起身,忽听见门口处传来一阵人声。想是庙中又来了新人,他不甚在意,转头看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可视线回转间,却见身前原本气若游丝的女子竟在方才的一瞬间翻了个身,此时正趴伏在地,细看之下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他皱起眉,正想查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就听见新进来的一人大声喝道:“真是晦气,这天气好容易找见个有瓦遮头的地方,还碰上这些个死人!”
眼见着听见这一声之后,眼前的背影明显抖得更厉害了,阿九忽然灵光乍现——
她是在躲避这群人?
想到这种可能,他凝神一瞬,便先不管她,站起身,看向新来的一行四人。
这几人明显忌讳这一边血泊里躺着几个人,已经往另一边去了。
而以庙门为轴线的另一边,这一会儿的时间里已经聚集了方才四散在这庙中各处的其余人等,他们这一侧只剩下了他们主仆二人,还有躺着的四具“尸首”。
微扯了扯唇角,阿九转身回到主子身边,轻声将方才的猜测告知于他。
阿九口中的“郎君”,乃东都安宁侯府世子裴宵。
此番主仆二人路过这永州城外实是为回东都奔丧——他的祖父,老安宁侯裴镇七日前战死于安宁侯府世代驻守的北境前线。
此时他的二叔和堂弟应当已经自东都抵达了夏州,而他作为祖父的嫡长孙,却因被派驻西南,无法赶得上亲迎祖父棺椁归家的时日。
是故他此时心境极差,碰上无耻至极的匪徒妄图作恶伸手一助已是极限,对于萍水相逢的女子背后的纠葛他无意探寻。
蹙眉轻瞥阿九一眼,“你今日太多事了。”
阿九见状,知道世子已极是不悦,低头告了一声罪,不再多言。
裴宵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依旧暴雨如注,且已经更暗了下来。他有些后悔,先前不该在此处停留的。
原以为这种雨疾来疾去,二人也已经两日两夜未曾歇脚了,便趁着这番暴雨在此处休整片刻,谁料竟下个不停了。
他忽然烦躁起来,不欲再等,倏地起身,阿九一激灵,瞬间也跟着弹了起来。
当是要出发了,阿九想着。看了眼身前的火堆,又望了望不远处仍趴伏在地的女子身影,心底叹道,原本他们要走,应将她带到火堆边取取暖也是好的,可惜眼下状况不明,他不便贸然行事,免得好心办了错事。
边感叹,边跟上世子的脚步,快走到门边时,前头世子却忽然顿步。
片刻后,只见他转身,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坐了下去。
阿九怔愣了一瞬,也跟着回了去,一时不知是要如何,“郎君,不赶路吗?”他犹疑问道。
裴宵微微偏头,目光略复杂地看向不远处的女子身影,似是犹豫了片刻,终是摇摇头,“你确定,她是在躲避那边的人?”
阿九未料到世子忽然又说起前事,愣了一瞬才回道:“不确定,但有七八分。”
裴宵闻言点头,未再说什么。
如意娘子,孟家,永州……
方才行至门边,从最后入庙避雨的几人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在脑中盘旋起来。
“……那如意娘子当真是害惨了咱们兄弟。我往日跟在二郎君身边,哪里遭过这种罪。”
“哥哥说得正是。她那样的姿色,离了孟家,整个永州城也就咱们佟家能罩得住,竟想不开逃了,也不想想她能逃到哪里去?”
孟家,如意。如若他救下的那女子真的是孟如意,那他便真的不好就这样丢开手去了。
虽未曾谋面,不过他却记得分明,家中二婶正是这位孟家如意娘子的亲姨母。
至于他为何对这一位记得如此分明,还是因了她久负盛名的美貌。
永州自古有出美人的传统,孟氏大房独女孟如意又是近年来永州百姓口耳相传之下的第一美人,在整个大齐都颇有声望。
曾有京城东都的纨绔小郎专程不远千里到永州来一睹芳容,据说足在孟氏门口守了一月,这才无意中得见一眼。回京之后每每提及,皆极尽溢美之词。
从此,孟如意容貌盛极的名声更是遍传东都。
而他的堂弟裴宣作为这永州第一美人的亲表兄,虽数次直言十几年间仅见过两面,可却一点儿都没妨碍东都的年轻儿郎们对他的热情。
是故裴宵即使不曾刻意关注,亦不得不记得分明。
罢了,无论是也不是,既有了这段缘法,那他便待雨停,将这娘子在下一个路过的城中安置下来罢。
待到夜深,原本闭目养神的裴宵听闻雨声渐落,睁开眼。
望向对面,见那些人均已入睡,颔首向阿九示意,阿九便起身行至孟如意身边,先是拍了拍她的肩,见全无反应,直接将她置于背后,再将蓑衣披在她的身上,而后跟随裴宵一道离开了这荒庙。
寻了系在檐下的马儿,阿九掏出褡裢里的麻绳,正欲将身后的女子缚牢,免得她在途中跌落,却猛然听见自家世子道:“将她给我吧。”
他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缓缓抬起头,满眼疑惑地看着裴宵。
裴宵被他这奇妙的眼神望得不悦起来,眉间刚微微笼起,阿九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质疑世子的话?
不不不,他可不敢,遂忙将身后女子递过去,正想帮着在世子身上缚好,又见世子抬手制止,反而双手接过,先将她置于马上,而后迅速跟着上马,将她揽于怀中。
待世子上了马,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往自己的马儿行去。
裴宵自然不会不知阿九的惊疑,他自己亦是犹豫了许久才决定如此。
毕竟是家中远亲,孟如意又是官家小姐,即使她无知觉,也不好将她以草绳缚于府中兵侍身畔。
若当真论起来,他如今此举亦是冒犯,可此情此景下也无更好的法子了。
身前多出一个人来并没有影响裴宵的速度,只是前行途中,他心中不免疑惑。
他没有记错的话,孟如意的父亲孟昶应是时任中南道经略使,管着中南道五州军政,孟家亦是永州当地的望族,却如何会让她如此只身一人狼狈出逃?
虽有疑惑,不过他却也并无兴致探究。
按照之前的预估,如果全力赶路,他差不多能与祖父的棺椁同时抵京,这样一来,勉强不致让人瞧了笑话,也能稍稍抚慰对祖父的歉疚之心。
将她稍作安置,已经是他能耽搁的极限了。
三人两马全速疾驰,到后半夜,终是到了永州东北的郴州下辖的同安县。
城门未启,阿九先一步将马勒停,向守门的士兵出示了西南道黔州军令牌。
那士兵看了看令牌,又抬眼瞧了瞧他们二人模样,心知这是他招惹不得的人物,没敢多言便开了城门。
进得县城,裴宵在路过的第一家客栈门前停下。叫开了门,未等店家开口,便直接道:“十倍价钱,订一间客房。”
店家闻言,被扰了清梦的那点恼意一下全没了,“哎哎哎,客官上房请!”语气行止皆极尽热忱。
裴宵抱着孟如意,一边随他往里走一边问:“不知店内是否有女眷?”
店家莫名,却也如实答:“店中眼下是没有女眷的。”
裴宵蹙眉,未再多言,只道:“那劳烦先帮我们请一位大夫过来,越快越好。”
方才无意中碰到怀中人的手,触感滚烫,这一路颠簸,她竟也未醒,应是烧得不轻。
店家见他的气度和做派,已是知道这是位贵客,银钱上定不会亏待,虽夜半寻人不易,可只要银子到位,却也不是难事,于是满口应道:“是是是,领您进房我就去。这条街上就有大夫,保证不耽误。”
店家去请大夫的功夫,裴宵把人搁到榻上。犹豫了片刻,终是对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阿九道:“你先出去。”
阿九虽一直纳着闷,可因早已经将遵从世子的命令融进骨血,闻言几乎毫不迟疑转身便出了去,并且还顺手将房门闭紧。
待他出去,裴宵面色紧绷,嘴唇也紧紧抿着,道一声“冒犯”,将手伸向毫无知觉的小娘子。
她发着高热,身上衣裳却湿漉漉的,实在不能再穿。
所幸那灰扑扑的夹袄颇厚实,且有两层,待褪去后,里头贴身穿的雪白中衣只是微潮。
原本露在外面的脖子被抹得黑乎乎的,与中衣相接之处黑白分明,分外扎眼,裴宵无意识地多看了一眼。
片刻,他忽然猛的一下偏过头去。
却原来,那中衣交领颇低,他方才视线所落之处并非是中衣和脖颈的相交之地,而是……因被夹袄遮住而没有被抹黑的肌肤。
只是灯光昏暗之下,那肌肤白得与中衣几乎同色,叫他看错了眼。
心中暗恼,他这等行径与登徒子何异?!可他指天发誓,他当真不是故意……
懊恼间,只得自我消解道:罢了,今日得罪之处还少吗?事急从权而已。
不多时,门外传来声响,裴宵确认已将她用被子裹紧,道一声“进”,阿九才领着店家和大夫进到屋里来。
大夫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家,他把完了脉,又查验一番额上伤口,却皱着眉头迟迟不说话。
裴宵心中焦急,看了眼外头天色,见已是泛起了鱼肚白。不愿再多耽搁,他蹙眉催问道:“她何时能醒?”
老大夫闻言,苦笑着摇头,“哎,这能不能醒来还不一定呐……”
裴宵微讶,“淋一番雨而已,额上亦是皮外伤,何至于醒不过来?”
老大夫不由失笑,“郎君怕是不知女子的娇弱。这位……娘子,我估摸着她身子原就不强健,这一番磋磨得不轻,能不能挨过去,实在难讲。”
一旁立着的店家听了大夫的话,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病人是位小娘子,怪不得客人方才问起女眷。
裴宵心下不免沉了沉,凝神片刻,忽然向身后的阿九伸手。
阿九即刻会意,忙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递过去。
裴宵接过,取出两张道:“二位,我因有要事,不得不先行离开。舍妹欲托二位照看几日,这是一半酬资,待过几日我返回,再付另一半,二位可愿?”
他话音刚落,那店家便忙不迭满口应道:“愿愿愿,自然愿意的,有机会照看贵人,这是咱们的福气哪!”
说完,尤觉不够诚恳,还补充道:“等天一亮,我就将我家娘子唤来,这几日她不做别的,只专心伺候贵人。”
那可是五百两的银票,这还只是一半,整个够在他店里住个十年八载的了,现今却只住几日,这等好事,他怎会不愿?
裴宵扯出一抹笑意,点头,将其中一张递给他,又看向老大夫,那老大夫这才为难道:“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的本分,只是……”
“我明白。”裴宵打断他,“生死有命,我不强求,您尽力便可。这几日若出了岔子,还请二位善待,候我几日。”
“若是这样,老夫自然也愿意。”
裴宵如此便算是将孟如意安顿了下来。
回头看她一眼,似是想到什么,又回转至她榻前,亲手帮她掖了掖被子,叮嘱一句,“在她醒来之前,只喂药便可,不必擦洗”。
店家虽觉莫名,但这也省了他们的事儿不是,自然满口应下来。
“拜托二位了。”冲两人微点点头,又示意阿九,“走了。”
声音传来时,人已行至门边。
?——
为求速度,裴宵此番回京仅带了他的贴身侍从阿九。
他原本的打算是,待他回到东都,便安排人来此,如若这小娘子命大还活着,也可帮衬一二。
谁料他人刚至东都,竟听说宰相徐冕之向皇上提议,应当趁着裴家军主帅战死之际这一股哀兵的气势,乘胜追击,直取北戎巢穴,彻底绝了北戎。
而安宁侯的尸身,在此之前正应当留在夏州,令裴家军将士时刻不忘血仇,以提振军威。
这消息已传出两日,因在疾行途中联络不上,一直留在府中的十五这两日便时时守在东都南城门,以便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世子。
裴宵原本一路便心绪极差,闻听此言,握着马缰的手险些勒出血痕,浑身笼起肃杀之气。
“皇帝下旨了?”
十五不敢看他脸色,低头回道:“……是。”
再没问别的,裴宵面色冷肃地微扯了扯唇角,道:“你回去告知祖母,莫着急,孙儿现在就去将祖父接回家来。”
丢下这一句,他拽紧缰绳将马调了头,瞬间疾驰远去。
*
同安县,福至客栈。
孟如意昏睡了一日一夜,终是熬了过来。
睁眼的瞬间,她一时不知今夕何夕,直过了半晌,记忆才缓缓回笼。
眼圈便跟着红了。
她记起来,父亲某日去卫所上值后就再没能回来。
人死得蹊跷,正当她和母亲皆疑心此事与知州佟家有关之时,他的叔父竟忽然将她母女二人软禁,还说要将她送予佟二郎为妾。
她们孤儿寡母失了依仗,又被中山狼所控,实在无法之下,母亲只得让她从后院的狗穴中逃出去。
可能逃去哪里呢?
佟长丰乃永州知州,至亲的舅父家亦在永州,只怕是护她不住。
而除了舅父之外血缘最近的姨母,却又远在东都,并且已数年未见。
她当时迷茫极了,只带了两个身量与她差不离的侍女小厮,三人两眼一抹黑,真的能走到东都去吗?
可后来的境况,竟比她能想象到的还要糟糕数倍。
刚出永州城便被叔父的人追上,她使劲浑身解数,又与那小厮换了衣裳,这才再次逃开,却也与他们走失了。
再后来……
她不敢再回想。
可,她眼下这又是在哪里?
整洁的房间,温暖的床褥。
这是和她最后的记忆里完全不一样的环境。
房中空无一人,孟如意再三确认之后,小心翼翼地支撑起身,掀开搭在身上厚厚的被褥。
正要下床之际,一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从她身上掉落下去。
她捡起来,待看清之后,眼瞳不由的微微睁大了。
是一千两银票。
从她的身上掉落的一千两银票?
可是从跟桃儿和阿福走散了之后,她就已经身无分文了呀。
正怔忪着,房门处传来声响。还不待她的头脑反应过来,手已下意识地先行一步,将她方才端详着的银票塞回了被褥中。
塞回去后,孟如意这才后知后觉地为自己这等行径羞窘起来。
想那银钱可是从前闺中友人羞于提及,每每唤作阿堵物的东西,更何况她还明知那不是她的……
可如今孤身一人,想去东都寻亲,她知道自己太需要这些银钱了。
福至客栈的掌柜娘子李氏进得门来,就看见在榻上躺了一日一夜的小娘子正立在榻沿,竟已是起了身。
忙放下手中汤药,迎上前,“娘子怎就起身了,快快躺下。”说着就来到了跟前,轻扶着她坐回榻上。
“程大夫说了,你这一回身子亏大了,可得当心着点。”一边念叨,一边将人拾掇着半躺下,“不过既醒过来就好,咱慢慢养着。来,正巧把这药趁热喝了。”
看着她忙忙叨叨的身影,孟如意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家中,而眼前的陌生妇人竟也与娘亲身边的慧娘的影子重叠起来。
李氏端着药转回身,就见小娘子泪盈于睫,轻咬着嘴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心下不知为何蓦地一软,她来不及问她为何难过,只张嘴便哄道:“不哭不哭,你哥哥很快就来接你了。”
眼泪将落未落的孟如意听见这话,却不免一愣。
哥哥……她哪里来的哥哥。
如若真的有个能来接她的哥哥,她又何至于一个人沦落至此。
而那自小一起长大,她曾经视若亲兄长的堂兄,怕是再见只能是仇敌了。
想到这里,孟如意才将思绪回笼到自身的处境上来,忙揩了揩眼角,问起前情。
李氏便将她的“哥哥”怎么带着她半夜来住店,又怎么将她托付给他们夫妇的原委一一道来,说到末了,还软声安慰:“你当是知道的,你哥哥疼你的紧,临走的时候是一万个不放心。若不是真的遇上了急事难事,自然不会将你放在咱们这儿,而且他走的时候说了,不两天就回来接你。对了,还留了好些钱,又说等他回来还能给好些,不就是怕咱们待你不上心嘛,真真是为你想得再周到不过了……”
孟如意听着这些,不由回忆起方才被她遗漏的那一小段失去意识之前的记忆。
这位大娘口中的“哥哥”,或许是阿九,或者说,是阿九的那位主人罢。
她是士族出身,自然知道主仆之间是怎么一回事。若无主人之命,阿九根本不可能助她,无论他本心里有多想那样做。
想起朦胧中见过的阿九的模样,孟如意不觉牵出一丝笑意。那是她这段时间以来噩梦一般经历中唯一的一抹暖色。
不知为何,伴着浮在眼前的阿九的模样,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也随之响起,“阿九,回来。”
那声音好听极了,不过言语中却也带着上位者的寡情和压迫之感。
阿九却似并不那样惧怕他,反而对她说,他的主人是嫌他话多扰了她休息。
那当是一个面上冷漠,实则温柔至极的人吧。孟如意这样想。
见她终于缓了脸色,李氏悄悄松了口气。
她也不知道为何不忍见眼前的小娘子失落垂泪,明明那与她并无什么关系。
失笑着摇摇头,将手中已经晾得刚好的药给喂了,便说去寻程大夫来瞧瞧。
皮外伤加上风寒,熬过那一道坎之后也就没什么大碍,只需好好养着。
就这样在客栈里好吃好喝养了三日,孟如意已经跟李氏熟络起来。
也是到了这一日,她才得了老大夫的准允,得以好生梳洗沐浴一番。
待见了她真容,李氏惊得一时失语,还是孟如意唤了好几声才将她唤回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