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tà),方矢复寓。当是时,犹象人也。
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
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切之渊,背逡(qūn)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
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chù)然有恂(xún)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
列御寇,尊称冲虚真人,是道家学派中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活跃在老子和庄子之间。他的学问源自于黄帝和老子的教导,主张清静无为的生活哲学。他比庄子略长,被视为其前辈。
在一次展示射箭技艺时,列御寇为了向伯昏无人证明自己的高超技巧,他将弓弦拉得紧绷,左肘上放置一杯水,一箭接一箭地连续射击,动作流畅而迅速。在这个过程中,他身体稳如木偶,纹丝不动。他的箭术已达炉火纯青之境,出神入化。然而,在伯昏无人看来,这仅仅是基础的技巧,不足挂齿。
伯昏无人评价道:“你所展现的是对射箭有意识的追求,而非无意识中的自然射发。如果站在高山之巅,悬崖之上,面对深不见底的深渊,你是否还能如此射箭?”
于是,伯昏无人登上高峰,站立在陡峭的岩石之上,背对深渊,并后退至足有三分之二悬空的位置,邀请列御寇在此重现他的射箭表演。
列御寇被此情此景震惊,恐惧使他汗流浃背,无法起身。
伯昏无人解释道:“得道之人,能洞察天空之高,探究黄泉之深,精神自由奔放,无论身处何地,都能自如应对,泰然自若。而你,已被恐惧所困,想要准确射击,难上加难。”
真正的高明境界,在于“上窥青天,下潜黄泉”。在禅宗中,常有“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的说法,这正是慧洪禅师从此中引申出的禅意。
列御寇虽然射箭技艺高超,但那仅是技术层面的成就,基于有意识的射箭,存在自我与外物的区分。心中有物,关键时刻便会产生畏惧。
相比之下,伯昏无人的射箭则是无意识的,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因此能够无所畏惧,即使面对深渊也毫不动摇。伯昏无人的这种无意识射箭方式,展现了真人的忘我境界。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xǔ)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
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
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即以与人己愈有。”
肩吾曾向孙叔敖提出疑问:“您三次被任命为令尹,却并不显得兴奋;三次被免职,也不见您有丝毫忧愁。我曾怀疑您是否真的能做到这般境界,但看到您如今神态自若、心情愉悦,我很想知道您内心究竟是怎样的想法?”
孙叔敖回答说:“我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我认为令尹的职位是自然而然来的,它的得失并非我能掌控,因此我并不为此忧虑。况且,我并不清楚这个职位最终会落在他人还是我身上。若是落于他人,则与我无关;若落在我,便与他人无涉。
如今,我心旷神怡,想要自由自在地遨游四方,哪有闲暇去计较世间的尊卑贵贱呢?”
孔子听闻这番话后,评论道:“古时的真人,不会被智者的言辞所动,不会被美色所诱,不会在强权的压迫下屈服,也不会被伏羲、黄帝这样的帝王所笼络。生死虽是大事,却不足以动摇他们的心境,更何况是官职和俸禄呢?
这样的人,他们的心灵能够跨越高山而不受阻,潜入深潭而不湿,处于贫贱而不感困苦。天地万物已经使他们心灵充实,越给予,越感到富足。”
孙叔熬能够面对三起三落而泰然自若,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不将爵禄视为刻意追求的目标,而是顺其自然的结果。至人之心犹如明镜,对外界事物不迎不送,自然反映而无滞留,故能超脱物欲而不受伤害。可以说,孙叔熬的内心正如一面镜子,事物经过时,它能如实映照;过后,又不留痕迹。
在佛学中,有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空”,意味着从现象上看,我们对世界和他人有着本能的占有和控制的欲望,这欲望使我们无法摆脱得失之苦。这种根深蒂固的贪执,源于根本的无知,也就是所谓的“无明”。而依止善知识,目的是让人们理解并亲身体验从迷惑到觉醒的过程。
在我看来,佛学之所具有的“解忧”效用,正需要通过正确理解“空”来显现其独特力量。如果只是停留在我们习惯的二元对立思维中,即使道理再简单,言语再温和,也可能只是短暂的慰藉,并不能真正解决我们的烦恼。
因此,“空”是一个提醒,理解“空”,实际上是要通过这个观念反观自己的认知,其中,观察修蕴含了对生命的深刻洞察,以及随之而来的强大的心灵解放力量。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
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楚文王与凡国国君坐在一起,不一会儿,楚王左右的臣子多次来讲凡国已经灭亡了。凡国国君说:“凡国的灭亡,不足以使我心中的凡国丧失。而凡国的灭亡既不足以丧失,我心中凡国的存在,而楚国的存在也不足以保存我心中楚国的存在。由此看来,则凡国不曾灭亡而楚国也不曾存在。”
乍一看,我们可能会觉得凡国国君有些自欺欺人,自己的国家已经灭亡,他却因为自己还活着而认为凡国仍然存在,而强大的楚国,他却认为已经不存在。然而,我们可以进一步分析凡国国君的逻辑:
这里阐述了一个人如何对待自己与国家之间的关系。真正的存在是个体,国家只是外在的事物。即使凡国已经灭亡,这并不意味着凡国国君不复存在;同样,即使楚国依然存在,这也不意味着楚国国君就一定存在。既然凡国的灭亡和楚国的存在与他们两人并无直接关联,那么对于领悟了道理的人来说,也就无需过于纠结于凡国的消亡或楚国的延续。
凡君和庄子笔下的道人们,他们的价值观念和境界确实令人钦佩。
这与禅宗的理念相通。让我们来看一个著名的公案。
唐朝的裴休曾在一座山寺里看到一幅画像,他询问寺僧:“这是谁的画像?”
僧人回答:“是祖师的画像。”
裴休追问:“画像在此,那高僧本人在哪里?”
众人哑口无言,任何关于高僧位置的回答都会陷入逻辑的矛盾。
如果说高僧“在”,似乎暗示着有一个具体的“存在之处”,但如果说他“不在”,那岂不是认同人的生命就像油尽灯灭一样,陷入了虚无主义的错误观点吗?
恰逢黄檗希运禅师在寺中,被请来解答这位官员的难题。裴休兴奋地问道:“高僧究竟在哪里?”
黄檗大声呼唤:“裴休相公。”
裴休立刻回应:“我在。”
黄檗反问:“那高僧在哪里?” 裴休顿时有所领悟。
为什么裴休仅凭一句“高僧在哪里”就能领悟?这些对话中并没有任何概念的推理和辨析,因为那只会把人带入思维的框架,而是通过日常的对话,展现了最深刻的真理。
凡君希望我们不要陷入有规则的思维模式,因为“道”总是存在于当下,是生命最直接的展现,不容我们犹豫和辩解。我们需要以最真诚的态度去面对。否则,我们永远无法体验到“道”的真正精神。
正如惠能大师在《坛经》中所说的偈语:“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 实际上,无论是觉悟还是烦恼,都只在一念之间而已。
成语:【汗流至踵】汗出得多,流到脚跟,常形容极端恐惧或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