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小海棠》
我快死的时候。
谭又年养的戏子大着肚子来要名分。
他为给她搭戏台子,拆了我们一起种下的花坛。
他为了哄她高兴,亲手给我喂下堕胎药。
他将我的自尊碾碎,说只想跟她要一个孩子。
可他不知道,我要死了,连同肚子里的孩子。
1
城南的花开了,春桃嚷着要去看花。
司令府的门还没出,就看见远处站着个小腹隆起的女人。
心蓦然一紧,我认识她,是戏园子里的小海棠。
人如其名,容貌是张扬放肆的美,嗓子也是勾人心魄的好听。
不然怎么会把谭又年拐到床上去。
花是看不成了,有人上门要名分来了。
「姐姐不要生气,我本不想再与司令染上关系,可是……」
她含着泪,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我们娘俩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怀孕了。
谭又年的。
我冷笑一声让春桃送客。
刚说完,门口停了一辆车,谭又年回来了。
他直奔向我,小海棠喊破了嗓子谭又年也没分给她一个眼神。
我就知道,谭又年他爱我。
我被打横抱去屋里,谭又年身上的烟火味还没散,呛得很。
他细细地吻我,又很真挚地看着我:「等孩子生下来就让她走,好不好。
「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他看着我的眼睛,像是期待像是安慰。
鼻头一酸,他平淡得像是在说留下只阿猫阿狗一样。
七年前,我为了救他腹部中过一枪,大夫说很难再有孕了。
谭又年当时是怎么说的,「我谭又年要是再娶别人就不得好死。」
可惜,终究成了回忆。
「我要是说不呢?」我倔强地看着他。
他吻上我的额头跪在地上起誓:「我谭又年这辈子只喜欢春生你一个人。」
他笑得那么坦然,就好像真的是在跟我说留下一只猫。
我问他,要是我怀孕了,他还会留下小海棠吗。
他避而不谈,只又强调等孩子生下来就让小海棠离开。
一阵抽痛,我抚上小腹,这个孩子终究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2
小海棠终究还是留下来了。
「礼成!」
不过三日,这司令府又热闹起来。
小海棠成了谭又年的二姨太。
她给我敬茶的时候我正好反胃,她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外面人都说,我不给小海棠好脸色,就连街上的传言都开始心疼她。
一个苦命的戏子又当了寄人篱下的小老婆。谁听了不会怜爱啊。
连谭又年也是。
府里上下慢慢开始围着她转。
谭又年来找我的时间越来越少,越来越短。
小海棠一会儿要漂亮衣服,一会儿要稀奇古怪的古董玩物。
那天走到花园,正好看见她在踩我种的花。
她一边踩一边骂,好像那朵花是我一样,让她生恨。
她身边的丫鬟跟她一起踩:「到时候让司令给太太在这里搭个戏台子……」
花开无期,本来是打算等到明年跟谭又年一起赏花的,可如今在她脚下变成了一摊烂泥。
我抬手,狠狠在小海棠脸上落下一巴掌。
她被打了个踉跄,一脸怒火瞪着我:「你干什么!」
我都没嫌我的手疼。她倒先怨起我来了。
「一株破花而已,万一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你担负得起吗。
「毕竟,这可是司令『唯一』的血脉。」
她说这句话傲气极了,她知道我不能怀孕,她也知道谭又年有多需要这个孩子。
她这副样子真让人讨厌。
我与司令结婚十年,十年,没有一个孩子。
在外面,谭又年是最大的笑话,因为司令夫人不能生育。
谭又年怕我伤心,能抓的都抓了,该杀的都杀了。
可是,悠悠众口又怎么堵得住。
众人给他施压,上面给他施压。
这一切,都因为小海棠变了。
我笑着看向她:「打你都嫌脏了我的手。」
她生气了,打我的巴掌还没落下来就被谭又年拦下。
他罚了她半个月的禁闭。
没了她,院里又清静了不少。
春桃来了兴致,说城南的花开得又大又艳。
我被她磨得耳根子受不了,才答应着与她去看。
谁知道刚站起来就一阵眩晕,喉咙一紧,咳出一口鲜血。
春桃吓哭了:「求求太太了,就告诉司令吧。」
告诉他有什么用。
嘴里的血味还没散,我皱着眉头:「你要是说了,就再也不用跟着我了。」
其实三个月前我就病了,医生来了颤颤巍巍说了一大堆,总之听起来就是我要死了。
他说这是痨病,会死得很快。
我没告诉谭又年。
因为那个时候,我知道谭又年在外面养了个叫小海棠的戏子。
他来信,说政务繁忙,现如今看,怕是都忙在小海棠床上了。
后来,信越来越少。信里的感情也越来越淡。
他更不知道我就要死了,连同肚子里的孩子。
3
小海棠关禁闭的第二天,吵着要绝食。
谭又年解除了她的禁闭,对我说:「你这几日休息本就不好,别让她扰着你。」
是怕扰到我,还是怕小海棠受委屈呢。
我笑而不语。
许是觉得心虚,他皱着眉头说我又瘦了,打趣我脸上肉少不好看了。
我说最近季节更替,胃口不好。
他说有人送礼,是野山鸡,等回头拿来让春桃给我炖着好好补补。
山鸡下午就送来了,还没进我的屋,就被小海棠看见了。
听春桃说她又去闹谭又年,哭得梨花带雨。
那山鸡在半路拐了弯,送到了小海棠的屋里。
接着就炖上了,香味飘到了院子里。
春桃怕我难过,捂着鼻子给我扇风:「什么山鸡,都臭了吧,您不吃也罢。」
等到了晚上,一堆鸡骨头堆在院子门口。
春桃看着生气,把隔壁院子里的人全都骂了个遍。
我让她把骨头收好,等明天一齐还回去。
春桃隔着院墙把骨头扔回去。小海棠找来的时候,头发上还挂着一根骨头。
没忍住,我和春桃都笑出声来。
这一笑小海棠的脸都绿了,她嚷着要找司令惩罚我。
她刚出院子,我眼前一黑,嘴里咳出血沫。
春桃见了吓得直哭,忙跑到医生那里抓了两副药。
这药不管用,还苦,我不愿意喝,春桃拗不过我,就暂时搁置了一段时间。
春桃拿来了药就开始煎。一煎就是一下午。
药还没煎好小海棠就又掐着腰进来:「什么破东西这么难闻。」
我无视她,春桃也无视她。
一阵尴尬,她又装肚子疼,说是这味道闻了不舒服,对孩子不好。
我看着她笑,其实心里在想应该怎么罚她。
她被我盯得发毛,找了个借口走了。
人走得没影了,她跟丫鬟的余音却飘到了耳朵里:「不喝能死吗,我看她就是嫉妒我有了身孕……」
「二姨太小些声……」
声音没了,手里的团扇也停了。
她说得没错,不喝会死,可喝了……也没什么用。
她前脚走,后脚谭又年就来了,他问我在喝什么。
我说能续命的东西。
他皱着眉头,并不喜欢我跟他开这样的玩笑。
他没说什么,冷着脸扭头去了小海棠的院里。
我以为这件事过了,可下午小海棠就开始让人在院里砌墙。
砌了三天,一堵很高的墙,挡住了晒进别院的大半阳光。
春桃比我还急,我一个病秧子还得安慰她。
墙砌了三天,可拆掉连三个时辰都没有。
飞起来的灰尘又让我一阵咳嗽,也呛得小海棠一阵咳嗽。
她哭着骂我:「你就是不想让司令的孩子活下来是不是。」
我轻轻抚上小腹:「是啊。」
大概是没想到我直接说出来,她愣在原地,连哭也忘了。
谭又年回来了,以前他都是先来找我,或是给我带街上的糖葫芦,或是新上的胭脂水粉。
可这次,他直奔小海棠的屋里。
等哭泣声没有了,谭又年就来找我为她的二姨太出气了。
「她还怀着孕,你跟她计较做什么。」
「我也怀孕了。」
他愣了一下,又皱着眉头似是埋怨:「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理取闹了。」
我知道他不会信,也没指望他会相信。
我呛了他一顿,换来了一个月的禁足。
春桃替我不值:「您跟司令较什么劲啊,这下连门都出不去了。」
我想起来了,城南的花还没去看。
可这是秋天了,就是有,怕都谢了吧。
我学着小海棠的样子开始不吃饭,以为谭又年也能来看我,来哄着我不让我受委屈。
管家却告诉我司令出了远门。
原来,绝食不是对谁都有用。
春桃抓来的药吃完了,我们还在禁足,不知道她用什么法子又拿来了五副药。
她骄傲地说:「春桃跟了您那么多年,也是有点私房钱的。」
也好,这样也不用听她天天哭我。
出不了门,我就跟春桃在院里自娱自乐,她年轻,逗我笑的法子总是很多。
第三天,我躺在摇椅上小憩的时候被春桃摇醒。
她说花坛没了。
脑子里浮现出小海棠的脸,她说过,要在我种花的地方搭戏台子。
我不信,这花坛里的花是谭又年跟我一起种下的。
我不信他会为了小海棠,拆掉我们的花坛。
春桃知道,也从来没有骗过我。
我跟春桃踩着箱子,趴在墙头上。
看着残存的花被铲除,然后铺上木头,一层一层将我的花盖得严严实实。
小海棠靠在谭又年的怀里,笑得娇羞妩媚。
谭又年的手轻抚着小海棠隆起的肚子。
我也不知道在这里窥探了他们的幸福有多久。
最后是春桃扶着我下了墙头:「太太这里凉,咱们下去吧。」
谭又年没出差,他只是不想见我。
4
第二天中午,小海棠带着四五个人来院子里一顿翻找。
说新搭的戏台子谭又年喜欢,赏了她好些首饰珠宝。
说了一大堆最后停在我面前,说是丢了首饰。
她仰着头翘着手,指着春桃,说她偷了东西。
她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真让人讨厌。
东西丢没丢我不知道,但今天这麻烦怕是躲不掉了。
她让人抓着春桃,一巴掌下去春桃的脸就肿得老高。
凭什么。
她抢走谭又年,毁了花坛,到现在还要来欺负我的春桃。
我只记得自己用力一推,小海棠就失去了平衡。
然后,一个身影稳稳接住她。
她哭得梨花带雨,像一只柔弱的小猫,谁看见了都会怜惜她,谭又年也一样。
我甚至没看清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就一巴掌落在脸上。
身形一晃,差点倒在地上。
火辣辣的,这是他第一次打我,为了小海棠。
嘴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你没什么想要说的吗?」他眼里带着怒火,甚至没有问清楚缘由。
我说小海棠欺负春桃。
谭又年冷着脸说死不足惜。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院子里只剩我跟春桃了。
她脸肿得那么高,却还在安慰我。
「疼不疼。」
「春桃不疼,太太您别吓我。」许是我太过平静吓着她了。
我嘴角扯出一个笑,给了她一锭银子:「去帮我买药吧,顺便买点药膏,女孩子毁了容就不好看了。」
我之前还想着,好不容易有了孩子,我怎么舍得亲手杀死他。
现在好了,我还得谢谢谭又年,要不是他,我也不会这么快打掉我们的孩子。
春桃把药煎好送来的时候,眼里还带着泪。
可我们都知道,这碗药早晚要喝。
我找了个理由把她打发走,自己看着那碗药陷入沉思。
十年前,我刚嫁给谭又年。
我跟着他四处跑,从春天到冬天,从南方到北方。
我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的时候,谭又年都急哭了。
他隐忍着,眼眶红红的,说要给我一个稳定的家。
我一安慰他,他的两行泪接着就下来了,哭得像个孩子。那也是我第一次见他哭。
还有,我有身孕那年,是他最忙的时候。
他白天忙得不见人影,还要派人来送信,明明就三条街的距离。
信里密密麻麻的全是对我的爱。
等晚上我迷迷糊糊睡着,谭又年蹑手蹑脚地从后面抱住我。
有了身孕,脚经常酸痛,他晚上回来就给我捏脚。
我吃不下东西,他就专门学做饭,到最后把厨房搞得乌烟瘴气,来做我爱吃的饭。
他愿意在我身上花心思就好。
再后来,就是他遇刺,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腹部已经中弹了。
剧痛让人短暂昏迷,我只记得当时谭又年像疯了一样,他求我别死,求我活过来。
感觉抱着我的那人在颤抖,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
5
回忆仿佛与现实重叠。门开了,谭又年裹着秋风进来。
他问我脸还疼不疼。
见我不搭话,又自顾自地找起了话茬。
「听说你最近在喝草药。」
他端起桌子上的碗闻了闻,又皱了皱眉头。
「这药这么苦,怎么不让春桃给你加点糖水。」我说这是续命的,加了糖就活不成了。
听到我的话,谭又年脸色又变得难看。
我说我要睡了,赶他走。
他像是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说喂我喝完药再走。
他亲自喂我喝药,药递在嘴边我却没张嘴。
他不知道这是堕胎药。
谭又年笑着说他吹过,已经不烫了。
这么长时间,药当然不烫了,他对我的爱也是。
我说苦,他哄我说等喝完了就给我吃蜜饯。
我说花坛没了,他向我保证等小海棠生下孩子就拆了戏台子。
我说他是不是不爱我了,他只是吹了吹碗里的药说再不喝就凉了。
我不听,他却说我是明媒正娶的发妻,要帮他分担烦心事,而不是添乱。
就这样,他哄着我,一口一口喝掉了堕胎药。
「有这么苦吗?」他皱着眉头拭去我眼角的眼泪。
我摇摇头,找他要蜜饯吃。
找了半天,他尴尬地说没有了,等明天让人送些过来。
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小海棠害喜,谭又年派人送了一大堆蜜饯。
小海棠来找我炫耀,说有甜的有酸的,还有谭又年亲手喂的。
我说我现在就要,他脸色一沉就没了耐心。
「良药苦口,就算我现在去买,卖蜜饯的老板也休息了。」
他说了一堆,总之就是叫我不要任性,不要无理取闹。
我想着反驳,想着跟他闹。
可最后也没再说出一句话,因为他不爱我了。
他把十年前对我的好,原封不动地转移到了小海棠身上。
直到半夜,肚子痛得满头大汗,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孩子没了。
我躺了好久。
又梦到,我为谭又年挡枪那年。
他哭得那样伤心,就像我真的要死了一样。
可再睁开眼,却是谭又年红着眼眶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们有了孩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告诉了啊,是他说我无理取闹,是他以为我在跟小海棠争宠。
他信的不是我,爱的也不是我。
他又将心思花到我身上,买了很多药,他安慰我说等身子养好了就再要一个小孩。
我不理他,他就自言自语地逗我开心。
谭又年每天来的时候,我都在睡。
等我醒的时候又只看见春桃红着眼眶为我准备吃食。
春桃心疼我,准备了好多补血养气的东西,吃的喝的,可我吃不下也喝不下。
我问她谭又年呢。
春桃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听见下人议论才知道小海棠不知道怎么动了胎气,谭又年这几天忙着照顾她。
也好,不知道怎么,心里多了些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