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姑是我娘家的西邻,跟我们家只隔着大概50米的山路。离得这么近,但两家的来往并不亲近,不同姓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二姑的丈夫是个严肃到有点怕人的人,他脸上极少有笑容,说话也闷声闷气地带着股子天然杀气,路上碰到喊他打招呼,他都是爱答不理的。我们小孩子都怕他。加上两家因不知什么事情扯过回把皮,在我们孩子心里更种下了隔膜。其实他们家的大儿子与我同龄,小学到高中都同校甚至同过班,但因他跟他爸一样天生严肃又有点蔫坏,我和他从小到大也就没说过几句话。
有意思的是,陈二姑却是完全不同的性格。她几乎可以说是爽朗活泼的。上工下工从门前经过,她时常会跟我母亲甚至父亲打招呼乃至开玩笑。用今天的话说,二姑笑点很低。小时候跟大人一起出工,我记得二姑常会因为乡亲们间的一点小事,就跌脚拍巴掌地打着大哈哈响笑,嘴里还叫着些诸如“狗……日的!(狗字拖得很长)野XX日的!”之类的粗话表达感叹,脸上则带着孩子般天真的表情。
二姑在人群里,跟她拘板的丈夫是决然不同的。但也看得出,二姑是很畏惧她丈夫的,他粗声一咳或是横一眼,她就立刻收了笑,讪讪地做出严肃沉静的表情来。
二姑是遭遇过丧子之痛的。记得那时我也就五六岁吧,一天听到二姑惨怛的号哭,跟着大人们到她家看热闹——她去出工,把一个新生的幼儿交给与我同龄的大儿照看,结果婴儿被闷死在了摇窝里。近六十年前的事情了,当年二姑在门口台场的地上滚着爬着号哭、那个幼儿被一块席子裹住去埋葬的情景,今天我还清晰记得。那大概是我第一次亲历死亡的事。
二姑的丈夫是近二十年前去世的。那时二姑刚过七十,在两个儿子家轮流帮忙。多年没遇到,六年前我回去祭扫父亲,下山时在门前遇到了二姑,当时她正带着两个三四岁的重孙子去山外。她还是那么爽朗爱笑,笑眉笑眼地惊叹我的变化。二十多年不见,我们彼此都不认识了。她拄着一根棍子,告诉我她被疯闹的重孙子撞跌断了腿,刚刚可以走路;她热诚地邀请我去她家玩,说大儿子从打工的福建回来了。“你们小时候不是同学嘛,走,到我家吃晚饭!”我是真想去,但跟她儿子实在太隔膜了。
母亲去世后的这几年,我每年都要回去一两次,每次都特别巴望再碰到二姑,能和她聊聊天,由她带回一些关于父母的回忆;但一次也没碰到——没想到就再也碰不到了。
梨妹说,二姑是今年农历十八那天晚上走的,走得非常凄惨。二姑独住在老屋里(儿子都住到镇上去了)。那晚酷热,二姑脱光着身子,不知是将要去洗澡还是刚洗好澡出来,她是准备去关院子大门时跌倒在门口地上的……
小儿子那天不知为什么事回山里;他先到山上、田里巡察了一遍才回家,回家就看到了赤条条倒毙在门槛内地上的老母亲……我难以想象这个六十岁儿子当时的心情神情。
梨妹说,二姑攒有五万多块钱存放在小女儿处。农村这样独居的老人,生活往往简单到形同乞丐,但她还攒了五万多块钱。二姑不知道,她一缕丝也不带走攒下的这几万块钱,身后引起了儿女间的一场纷争……
二姑年轻时是长得很周正的一个农妇,她生的几个儿女都长得很排场干净。
二姑天国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