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子玉
由于是从部落制直接切换到封建帝制，所以，从部落制的政治传统向中央集权过渡的周期也必然会成为游牧政权必须面对的历史课题。而现实又往往是，由于开拓的需要军事技术的迭代需要的周期极短，但中央集权却是以贵族手中的权力和利益为代价，所以挑战最大，比如金国。
1115年正月，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登基称帝，建立了大金国，建元“收国”，定都于会宁府（今黑龙江哈尔滨市阿城南）。
对于国家制度，阿骨打采用了勃极烈辅政体制和猛安谋克管理制度：勃极烈属于朝廷政务辅政体制，其成员兼有辅弼、审议、行政和司法的权力；猛安谋克是地方管理体制，覆盖了全体女真人。
猛安谋克最初是女真人出于打猎、军事征伐的需要而设置的军事单位，“猛安”和“谋克”都是女真语，分别是千夫长和百夫长的意思。
起兵之后，阿骨打将猛安谋克制度化，以三百户为一谋克，以十谋克为一猛安，猛安谋克在战时统兵，平时负责行政管理工作。
也就是说，猛安谋克是兼具军政功能的政治体制，覆盖了所有女真人，在发展的过程中，阿骨打还将此制度进一步用于对契丹族、渤海人和汉人的管理，以实现在军政层面控制所有人口。
据史书记载，猛安属于从四品的级别，负责军务、练兵、农桑等业务，相当于州防御使。谋克属于从五品级别，负责抚辑军户、练兵等业务，相当于县令。
同时，猛安和谋克还是金国对诸王和重臣的封号。
当然，在编制上，契丹人和汉人猛安谋克掌管的人数与女真人是有差别的，后来渤海人和汉人的猛安谋克还进一步被废除。
这都是金国中央集权的需要，为后话。
勃极烈制度是阿骨打在建国之后建立的最高军政权力机构，有谙班勃极烈、国论忽鲁勃极烈、国论勃极烈、阿买勃极烈、乙室勃极烈等。勃极烈全部由宗室贵族担任，其中，谙班勃极烈属于储君，太宗吴乞买、熙宗完颜亶之前都曾出任过谙班勃极烈。当皇帝出征时，谙班勃极烈一般留守京师，代掌国事，这一点和中原王朝太子监国的制度一样。国论勃极烈相当于国相。
也就是说，金国初年实际上是皇帝和诸勃极烈共治天下的格局，所有军国大事都由勃极烈辅政会议所决定，勃极烈垄断了一切军政权力。太宗吴乞买即位之后也是以宗翰（粘罕）和宗望（斡离不）共掌军事。
金国初年，所有开拓战争都是由诸勃极烈来完成。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女真是由部落制直接进化到封建帝制，为了实现完颜家族对金国军政权力的控制，就必须将勃极烈由宗室所垄断，实现完颜家族以军功控驭金国的目的。
金国的帝业是在完颜家族团结一致的情况下以共同创业的方式建立的。
据史书记载，灭辽前后，金国所设的诸路都统、军帅等地方长官，多数都是出于完颜氏。宗翰和宗望分别以左、右副元帅的身份在云中（今山西大同）和燕京设立元帅府，附设枢密院，统领被征服地区的所有事务，权力极大。在整个灭宋的过程中，所有的军政决策几乎都是由宗翰和宗望所独立决定。当时人将其称之为“西朝廷”和“东朝廷”。
当然，代价就是宗室将皇帝架空，这也是金国“家文化”的具体表现。当时，金国虽有君臣之称，但却无尊卑之别，有乐同享，有钱共用。太祖阿骨打在进入燕京城之后甚至和他的腹心大臣都坐在殿上接受燕人的投降，一时成为汉人之间的笑话被广泛讨论。
有一件事最能说明金国皇权之微弱。太宗吴乞买即位之后，因为过度私用了国库的钱财，被诸勃极烈以“违誓约之罪”扶到殿下当场打了二十板子。这在中原王朝中是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
即使如此，太宗也是一点脾气也没有，只能默默承受，任由宗翰等宗室专权，甚至宰相的人选都由宗室所决定。
太宗的皇权被完颜宗室所架空 图源/剧照
金国政权被视为是完颜家族的私产，而且家族集体权力一度掩盖了作为家长角色的皇权。
勃极烈制度虽然保证了完颜氏家族对军政权力的掌控，维护了皇权，但在这个过程中皇权和宗室之间也积累了巨大的矛盾，给之后的冲突埋下了伏笔。
完颜宗室对皇权的掣肘还表现在对储君人选的干预。金国建立之前，完颜氏为了长期垄断部族酋长的位置就只能以兄终弟及的方式传递权力，保证坐在酋长位置上的始终是具备独立军政能力的成年男子。
建国之后，由于处于开拓阶段，太祖也采用了兄终弟及的方式将皇位传给了弟弟吴乞买，保证了金国对北宋战争的顺利开展。
但在其疆域基本成型之后，金国也必须适应形势发展改变兄终弟及的继承方式以嫡长子继承制来保证皇权的有序传递。可现实却是，太宗虽然有众多儿子，且其长子宗磐还有军功在身，但在宗翰、宗辅等宗室的强势干预下依然不得不采用兄终弟及的继承方式以太祖的嫡孙完颜亶为谙班勃极烈，确定了其储君的地位。
宗室共治的政治现实左右着金国军政的方方面面。
熙宗即位之后就必须得面对宗室和皇权的冲突，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开拓战争已经按下暂停键，金国此时必须将注意力集中到内政建设上来，保证江山的千秋万代。
由于完颜宗室已经基本完成了其使命，此时，这些人也就成为了金国中央集权路上的绊脚石。
同时，熙宗身边的汉人精英也在不断给其灌输中原王朝在乘舆、宫室、妃嫔、禁卫、礼义、府库等方面的制度，从意识层面推动熙宗的汉化改革。加上熙宗本人汉化也极深，所以熙宗时代的汉化改革就成为必然。
于是，熙宗在出行时清道警跸，入宫则端坐九重，从礼仪层面彰显皇权的尊贵，逐渐拉开与宗室之间的距离。
接着，熙宗又打出了一套组合拳。天会十三年（1135），熙宗下诏废除勃极烈制度，仿照唐宋的官制，以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为宰相机构。三省中以尚书省为主，下统六部。不过，熙宗为了照顾宗室的情绪实现勃极烈辅政体制到三省制度的平稳过渡，选择了以担任过勃极烈的宗室为三省长官。比如，天会十四年（1136）三月，熙宗以太保宗翰、太师宗磐、太傅宗幹并领三省事，标志着勃极烈制度已经为三省制度所取代。
为了增强尚书省的权力，熙宗又分别在尚书省左右丞相和左右丞之下增设了平章政事和参知政事，作为宰相的副手和助手。
虽然废除了勃极烈制度，但宗室共治的色彩依然浓重。为了稀释宗室的权力，熙宗就利用宗室之间的内斗精准出击，将宗磐、宗隽、挞懒等宗室重臣处死，宗翰也在忧愤中去世。
同时，熙宗还将出生仅仅一个月的皇子济安立为皇太子，以父死子继的继承方式强势冲击宗室对皇权的干预、束缚。
当然，熙宗在集权的路上也只是走出了一小步，这也为他后来的横死埋下了伏笔。
熙宗初步完成了金国的中央集权 图源/剧照
熙宗打出的第二张牌是，废黜了伪齐政权。天会十五年（1137）十一月，金国废除了在中原扶植的伪齐政权，降封齐帝刘豫为蜀王，在汴梁设置行台尚书省，统治河南和陕西之地。天眷元年（1138），又改燕京枢密院为行台尚书省。
废除齐政权、在汴梁设置行台尚书省，改燕京枢密院为行台尚书省的目的都是为了削藩，加强中央集权，形成金国对中原和燕京地区直接治理的局面。
天眷元年（1138）八月，熙宗又颁行新的官制，全面改行汉官制度。十一月，又定封国制度，所授予的宗王只是勋爵，并不实际治理封地。此举和废除勃极烈制度一样，都是旨在打击宗室，稀释其权力。
完了，熙宗又于天眷二年（1139）三月，命百官详细制定仪制。四月，百官朝参，初用朝服。六月，初御冠服。
和刘邦当年命令叔孙通制定礼仪一样，本质上都是为了强化皇权的权威，让臣子对皇权保持绝对的服从。
同时，熙宗还于天眷元年（1138）四月，命少府监卢彦伦大规模营建京师宫殿，八月正式以京师建号上京，曰会宁府。同时改原辽上京临潢府为北京。
和制定礼仪一样，熙宗也是以宫室的宏伟来强化皇权的权威。
另外，熙宗即位之后还正式颁行了新的历法——《大明历》。
在从部落制向中央集权过渡的过程中，熙宗给金国政治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但是，由于宗室的权力依旧强大，所以熙宗最终还是于皇统九年（1149）十二月死于时任太保、领三省事的完颜亮发动的政变中。
历史上的改革大多都要付出流血牺牲的代价，熙宗直接操盘金国的汉化改革，最终还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海陵王上位之后，为了进一步集权，先后诛杀太宗子孙七十余人，宗翰子孙三十余人，太宗弟弟完颜杲子孙百余人，其他宗室成员五十余人，就连自己的弟弟完颜衮都没有放过。
在制度层面，完颜亮又撤销了中书、门下二省，仅仅保留尚书一省，在皇帝的指挥下负责全国行政事务。同时废除位高权重的“领三省事”职务，改设尚书令，且严禁由宗室担任此职。
另外，完颜亮还于天德三年（1151）将金国初年的统兵机构都元帅府改为枢密院，规定：枢密院长官只负责军政，没有统兵权力，保证了皇权对军队的直接控制。这一点和宋朝一样。
同时，完颜亮还强化了监察制度，由御史台监察尚书省，又由登闻检院、登闻鼓院监察御史台和尚书省，形成了环环相扣的制约关系。
天德二年（1150）十二月，完颜亮又废除了设于汴梁和燕京的行台尚书省，将其政令统一归于朝廷。
完颜亮对于金国的制度建设贡献最大 图源/剧照
自此，金国的中央集权基本完成，其制度也基本成型，史书记载：“自（尚书）省而下官司之别，曰院、曰台、曰府、曰司、曰寺、曰监、曰局、曰署、曰所，各统其属以修其职。职有定位，员有常数，纪纲明，庶务举，是以终金之世守而不敢变焉。”
天德三年（1151）四月，完颜亮下诏迁都燕京，命令张浩、张通古等人调集诸路人力、物力资源修筑燕京宫室。正隆二年（1157），将宗室贵族和其所属的猛安谋克全部迁往内地，就连太祖、太宗的陵寝也被完颜亮一并迁至中都。
迁都中都是为了解决经济问题，控驭内地，更是为了摆脱上京旧势力的束缚，强化皇权，为权力服务。
除了上京会宁府和中都大兴府之外，完颜亮还以汴梁为南京、中京大定府为北京、大同府为西京，确定了金国五京之号。同时划定十四总管府和十九路的行政区划。
在熙宗和完颜亮的接力努力下，金国完成了其中央集权，金国皇权之独尊甚至更胜于前代，后来元明清的廷杖制度就是继承自金国。
正隆六年（1161），为了实现以军功统驭金国贵族的目的，强化自己即位的合法性，完颜亮又发动了声势浩大的侵宋战争，只是他却复制了当年苻坚的命运，不仅在战争中惨败，更是被部下诛杀。
完颜亮之死本质上也是金国贵族对集权体制的挑战，因为，继位的正是东京留守、曹国公乌禄，其在旧势力的拥护下于辽阳登基称帝，改元大定，是为金世宗。
而完颜亮则被降封为海陵郡王，还喜提了一个“炀”的谥号。
金熙宗和海陵王都是金国集权路上的牺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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