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光绪三年（1877年）四月的一天，福州城里来了一队衣冠奇特的人。

但福州百姓并不觉得奇怪，一看便知是琉球人，琉球人常年来福州做生意。

但福州百姓觉得奇怪的是，这伙琉球人没有携带商品，也不采购商品，而是一头扎进了闽浙总督衙门。

不对呀，如果是来朝贡的，应该去北京。

他们找闽浙总督何璟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福州百姓哪里知道，这伙琉球人是来求救命的！

02

琉球王国自明朝初年开始，接受大明册封，成为大明藩属国之一。

到明朝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日本萨摩藩扩张地盘，于是派一千军队入侵了琉球。

琉球国小兵弱，打不过日本人，国王都被抓到了日本。

而琉球的宗主国大明，这时候正赶上万历后期，国内的事都没人管了，还会管这档子破事儿？

无奈之下，琉球只好割地赔款，也向萨摩藩称臣纳贡。

成了奇特的“双重藩属国”。

这样的“一仆二主”的日子一过就是二百多年，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琉球苟不下去了。

为什么呢？

因为日本发生了明治维新，把对外扩张当成了基本国策之一。

扩张的对象主要就是仨——台湾、朝鲜、琉球。

台湾是大清的，大清太大，日本还啃不动；朝鲜和大清接壤，清军随时可以干涉，不利于动手；最容易吃下去的，就是琉球了。

同治十一年（1872年）五月，日本通知琉球国王尚泰：日本已经完成迁都东京，琉球作为藩属国，理应派使者前来祝贺。

尚泰一听也在理，派使团前往东京，递上贺表和礼物时，却被当头打了一记闷棍——

明治天皇突然当场宣布：琉球诚心归化，朕心甚慰，特册封尚泰为琉球藩王，位列华族。

什么意思？我琉球向你日本称臣纳贡不假，但我们琉球王国从来不是日本的一部分，不行，绝对不能接受！

不接受归不接受，万一日本哪天直接派兵来占领琉球，废掉国王可怎么办？

办法只有一个：找大清。

尚泰派使者，趁前往北京朝贡的机会，向主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恭亲王反映了这件事，希望大清给日本施加压力，迫使日本放弃对琉球的野心。

恭亲王心里清楚，琉球是台湾的门户，台湾是闽浙的门户，如果日本吞了琉球，下个目标一定是台湾。

唇亡齿寒，户破堂危！

可当时的大清内忧外患，西北回乱还没平定，新疆被阿古柏占着，英国吞了缅甸，法国侵吞越南...哪儿哪儿都得花钱防备着。关键琉球又在大海之中，大清此时又没有海军，想帮也没法帮啊！

没办法，恭亲王只好打哈哈，表示大清会密切关注琉球的局势，然后就把琉球人送走了。

03

1874年五月，三千日军以属于日本的琉球人在台湾被杀（牡丹社事件，日称“宫古岛民民台湾遭难事件”）为借口，侵略台湾。

排湾族人奋力抵抗，但刀矛弓箭毕竟拼不过日军的洋枪洋炮，七月初，牡丹社附近的五十七个排湾族村社全部宣布归顺。

日军下令屯田建房，制定《生番处分条例》，准备长期占领。

到这时候，大清朝廷才发现小日本对台湾有非分之想，赶紧下令福州船政大臣沈葆桢率两万五千绿营兵前往台湾。

兵是派了，可真打仗却不敢。

为啥呢？

因为此时左宗棠收复新疆的战事即将开始，为了筹集西征的军饷，大清连裤衩子都快当掉了，哪还有钱在东南再开辟新战场。

日本也不好过——日军很不适应台湾气候，短短一个多月就有六百人死于疟疾；台湾南部地区又地瘠民穷，后勤补给都得从日本国内运来，成本太高；又怕大清万一真动手，自己恐怕也抵挡不住。

既然两边都不想真开片，那就谈判吧。

经过一个多月的谈判，双方签订了《中日北京专条》，承认日本出兵台湾是“保民义举”，并赔偿日本各项损失五十万两白银，日方则撤兵回国。

日军在牡丹社为遇难琉球人所立的墓碑

重点来了——保什么“民”？这不等于承认琉球是日本的一部分吗？

可大清管不了这么多了，只想赶紧息事宁人，确保收复新疆期间不要后院起火。

而日本人则从这件事上摸到了大清的底，吞并琉球的行动变得更加大胆了起来。

琉球王国的生命开始进入了倒计时！

04

《北京专条》签完第二年，日本政府就派人跑到琉球，喝令琉球即刻断绝对大清朝贡，拒绝大清册封，并且废大清年号，改明治年号，允许日军驻扎琉球，又要琉球国王亲自到东京谢恩…

这相当于距离宣布琉球亡国只差一步了。

国王尚泰当然不愿意沦为亡国之君，拒绝。

软的不听，那就只能动粗了——日本直接派兵进驻琉球。

到这一步，琉球人清楚，再不作为，就只能坐等亡国了。

光绪二年（1876年）年底，尚泰派自己的姐夫向德宏，率使团秘密前往大清求救。

临行前，尚泰向姐夫透了底：若大清不肯帮忙，琉球情愿举国归附大清，做大清的一个郡县，也不愿成为日本的一个府道！

但此时，琉球通往北京的朝贡路线，已被日本断绝，向德宏只好带着使团化妆成琉球商人，避开日本监视...在海上漂泊三个多月，到了福州。

便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05

向德宏到福州，马上递上求救信，请何璟何大人代为向朝廷投递。

何璟为之动容，立刻和福建巡抚丁日昌联名上奏，请朝廷迅速介入琉球问题。

清廷也深感事态严重，马上召集众议。

关于琉球问题，无非“打”与“谈”两个字。

“打”，但日本最近刚从英国购买了一艘3600多吨的二等铁甲舰，而大清眼下拿得出手的只有两艘“快碰船”（以撞击为主要作战手段的轻型巡洋舰），打起来没有胜算。

既然“打”不行，那“谈”自然也就没有底气喽。

因此恭亲王建议，将琉球问题“国际化”，利用西方各国的力量压制日本，迫使其不敢公开吞并琉球，此为上策。

这个建议获得慈禧太后的首肯，颁布懿旨，要新任驻日公使何如璋，去日本联络欧美各国驻日公使。

老何一番外交游说下来，果然很有成效。

因为琉球是连接台湾、福建和日本的重要贸易枢纽，欧美各国都不愿意日本侵吞琉球，从而控制住台、闽、日三角贸易。

尤其美国，之前侵犯台湾失败，唯恐日本吞并琉球后先下手为强，夺占台湾，因此表现得最积极，又是抗议，又是要求召开国际会议。

日本人一看这架势，吞并琉球的事是不能再拖了，必须快刀斩乱麻！

从光绪四年（1878年）开始，日本不断向琉球施压...尚泰无力抵抗，只好尽可能拖延时间，幻想大清伸出援手，或西方列强介入...

然而，他最终等来的，只是日本的军队...

光绪五年（1879年）三月初三，六百名日军直接冲进琉球王宫，端着刺刀，逼尚泰交出土地和户口资料、大清赐给琉球国王的大印。

十天后，日本政府正式改琉球为“冲绳县”，尚泰被押往东京。

至此，绵延五百余年的琉球王国宣告灭亡。

押到东京的尚泰，换上了和服

07

再说向德宏，自离开琉球来大清求救，已经过去两年多，没等来大清的援手，却等来了亡国的消息。

哭过之后，向德宏等人决定，马上动身去北京，直接上书，请求清政府出兵，帮助琉球复国。

为了避开因为遍布福州城的日本耳目，向德宏等人剃了头发，扎起辫子，换上了清人的衣冠，偷偷出了福州城，开始北上...

九月初五到北京，随即跑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投递请愿书，声泪俱下，感人肺腑。

为了增加成功几率，向德宏又跑到天津，向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也投递了请愿书。

向德宏的努力终于打动了清廷，九月下旬，慈禧下旨，要李鸿章立刻与日本交涉琉球问题。

李中堂提出“三分琉球”：琉球北部诸岛划归日本，中部诸岛仍为琉球王国，南部诸岛则划归中国。

日本人当场拒绝：北部诸岛早被日本控制了，你这么划界，不等于我们啥也没得到么？北部和中部诸岛必须归日本，南部诸岛还给琉球人。

李中堂一寻思，日本人这样也算是让步了，再说此时大清正在和沙俄就伊犁问题展开谈判，那边才是重点，不能因为小小琉球另生枝节，于是同意。

李中堂提出，把人家国王尚泰放回来。

日本人一口拒绝，说尚泰是自愿去东京定居的，人家不愿回来，你们要让琉球复国，那就重新找个人当国王吧！

李中堂没辙，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新的国王人选——向德宏。

没想到的是，向德宏不但没有要当国王的兴奋，反而痛哭流涕，长跪不起，并痛陈道：南部诸岛最为贫瘠狭窄，无法在那里建国啊！伏请中堂大人千万不能接受日本人的方案啊！

向德宏的忠义感动了李中堂，又和日本人反复掰扯了大半年，但最终还是与日本草签了《琉球条约》，同意了日本的划界方案。

向德宏等人震惊，这和亡国又有什么区别？

使团中的林世功，做出了一个悲壮的决定——十月十八日一大早，林世功来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再次递上反对《琉球条约》、请求大清帮助琉球复国的请愿书。递完请愿书，吟诵了自己写的一首绝命诗，然后掏出匕首，毅然扎进了自己的脖子！

林世功的“死谏”轰动了北京城，慈禧太后下旨赏银二百两，厚葬于通州张家湾琉球国墓地。

大清在琉球问题上的态度开始发生了变化，采取一个“拖”字，也就是不承认日本吞并琉球的事实，等将来大清海军实力起来，再找机会驱逐日本出琉球，帮琉球复国。

而恭亲王在中俄《伊犁条约》签订、大清成功收回伊犁和特克斯河流域之后，也认为西北的威胁已减弱，对日本无须再做太大让步了。

于是，大清决定拒绝在《琉球条约》上盖印，一天不盖印，这个条约就一天不能生效。

与此同时，大清与德国伏尔铿造船厂签订了两艘头等铁甲舰的订购合同，海军发展开始进入了快车道。

向德宏等人看到了复国的希望，决心留在中国，等待大清出兵驱逐日本、帮助琉球复国的那一天。

可惜，向德宏没有等到，光绪十七年（1891年）九月，在福州去世，死前仍念念不忘：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福州的琉球墓园，向德宏死后即葬在这里。

09

三年后，甲午战争爆发，琉球人欢欣鼓舞，到处流传着“大清舰队即将进攻琉球、驱逐日寇”。

然而，他们等来的却是大清战败、被迫签订《马关条约》的消息…

又过了六十年，日本战败，本来根据《开罗宣言》，日本非法窃据的一切领土都被剥夺，琉球也在其中...

2023年7月日本冲绳县知事在北京通州琉球国墓地遗址祭拜林世功等琉球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