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78年8月的一天，南唐后主李煜见到了徐铉，囚禁三年以来，这是李煜第一次见昔日的故人到访，他很高兴，拉着徐铉的手走进了厅堂。

徐铉，南唐旧臣，曾辅佐李氏祖孙三代人，现已为大宋散骑常侍。

大厅内两人对坐，谈及了南唐许多的往事，动情处李煜大哭不止，仰天叹道：“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

徐铉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宽慰眼前的这位亡国之君。

徐铉走后，李煜在对过往的惆怅中写下了一首《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实则，徐铉此番乃是奉宋太宗赵光义之旨意，前来探查李煜的情状。待其回去复命之际，把与李煜的谈话内容毫无遗漏地告知了赵光义。

三年来，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帝王，这样的人活着很危险！

赵光义心中暗暗动了杀机

网友集资为李煜立的墓碑

几天之后，农历七夕节，这一天也是李煜的生日。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李煜召集南唐旧时歌姬于府中欢度“生日”，席间他命歌姬唱起了那首新作的虞美人。醉眼朦胧中李煜又想起了南唐故国，感情不能自已，再次痛哭流涕。

府中眼线将这一切禀报给了赵光义，待听到有“小楼昨夜又东风”及“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赵光义大怒，命秦王赵廷美送去了“醒酒药”。

是夜，李煜死于府第，时年四十二岁。

据传，所谓的醒酒药是牵机毒，即中药马钱子，此药少量可治病，过量可致死。

李煜死后，葬于北邙山中，千年后的今天，他的墓已无法确切考证。

2023年10月有网友说找到了李煜的墓，并集资立了一块碑，碑上这样写道：这里埋葬了一个诗人，从国主到囚徒，从风花雪月到悲凉，他在这里走完了他的一生。

关于李煜，我们就从南唐的历史讲起。

乾宁二年（公元895年），淮南节度使杨行密攻打濠州时捡到一个流浪儿，他叫彭奴。

彭奴虽然时年只有六岁，却状貌非常，杨行密以四十年的人生阅历，认为此子将来必建非常之业，遂打算收其为养子，此举遭到杨行密长子杨渥的反对。权宜之下，杨行密将彭奴交于大将军徐温抚养，起名徐知诰。

南唐李昪货郎图页

天复二年（公元902年），杨行密被唐昭宗封为吴王。三年后，杨行密死，大将徐温发动政变，杀死长子杨渥，拥立杨行密次子杨隆演即位吴王，而自己则进位齐国公，行专权之事。

顺义七年（公元927）徐温死，徐知诰接替养父霸权之位，拥立杨行密第四子杨溥正式称帝，而自己则在背后操纵一切军政要务。

公元937年，徐知诰迫使杨溥禅让，自己登上帝位。他自称本姓李，乃唐朝皇族后裔，故建国号唐，定都金陵，更名为李昪。而在这一年，李昪的长子李璟生下了第六个儿子。

这个孩子相貌有些奇怪，他“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即额头突出，牙齿双排重叠，一个眼睛有两个瞳仁。

上古圣君喾是骈齿，舜是重瞳，圣人孔子是丰额，此子占齐了圣人的相貌特征，李昪一见，心下大喜，实乃嘉瑞之兆，将来必能光耀我李唐江山，故起名李从嘉，他就是后来的李煜，字重光。　

李昪在位七年，因服丹药中毒而亡。死前告诫长子李璟道：吾服金石欲延年，反以速死，汝宜视以为戒。

李昪墓棺床

李昪生前对三子李景遂钟爱至极，倘若未受“立长不立贤”这一传位原则之束缚，皇位想必会传予他吧。李璟深知父亲的心意，因而其继承皇位后，为彰显孝道，欲将皇位传与三弟李景遂，其态度看似甚为恳切。然而，在文武大臣的劝诫之下，最终还是放弃了此想法。

为了证明这不是一场作秀行为，李璟向国内外发布了一道诏书，立李景遂为皇太弟。即自己死后，三弟才是唯一合法的皇位继承人。

李景遂性格纯厚恬澹，并无觊觎皇位的之心，他百般辞让皇太弟之位，李璟坚决不允。

历史是有宿命的，所有发生的事不过是环环相扣，都为了走向那个“宿命”。十五年后，正是李璟这一决定把李煜推上了皇位。

当时北方正在经历着一场场政权的更替，公元947年，契丹灭后晋，刘知远趁机建立后汉，三年后郭威灭后汉，建立后周。

知制诰韩熙载建议李璟，应趁中原动乱之机，挥师北上，定鼎中原，建立一个大一统的国家。

当时南唐正在忙于对闽国的战争，加之李璟本人也没这个雄心壮志，韩熙载建议未被采纳。数年后，李璟又有了“北伐”的渴望，但是时势已发生了巨变，后周在周世宗柴荣的经营下已经变成了一个强大的国家，南唐“无能为矣”。

韩熙载夜宴图（部分）

公元955年，柴荣发动了灭南唐之战。经过三次攻伐，后周基本占据了南唐长江以北所有的城池，而李璟也在后周强大的军事胁迫下，去除帝号以及国号，称江南国主，降为后周的藩属国身份。

于周唐的交战之中，虽说南唐战败，然而李璟长子李从冀却展现出了极为出色的军事才能，其威望日益提升，有暗自与皇太弟李景遂相较量之态。

李景遂看出端倪，再次趁机提出辞让皇太弟之位。李璟顺水推舟，封李璟遂为天策上将，即洪州大都督，立李从冀为皇太子。

李从冀心愿已了，本可高枕无忧，但人心总是患得患失，他认为只要叔叔李景遂活着，对他的储君之位始终是个威胁，于是在李景遂上任洪州的路上，派人毒杀了他。

李璟得知后，怒不可遏，废除李从冀的太子之位，并贬至外州。一年后，李从冀在抑郁中病死。

储君之位现已无主，谁应是新的继承人？

李煜排行老六，按照长幼有序的继承原则，本轮不到他。奈何五个哥哥早死，继承人非李煜莫属。

显德六年（公元959年），李璟立李煜为太子。

李璟墓道口

公元960年，赵匡胤在陈桥驿发动兵变，代周而立宋。武将出身的赵匡胤夺权后，对南唐的霸权主义远甚于周世宗。

唐宋疆域只有一江之隔，李璟在“老虎”的卧榻之侧睡的很忐忑，于是乎这一年，李璟迁都南昌府，李煜留守金陵旧都。一年之后，李璟病死在南昌。

公元961年6月，李煜即位于金陵。

李煜接过来的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江山，他深知以南唐国力很难对抗强大的大宋政权，覆灭只是时间早晚得问题。或许，对抗只能招来更多的杀戮，更快的毁灭。而屈服可能还可苟延残喘。

每一年南唐向宋朝进贡大批的礼物。仅乾德三年就献银二万两、金银龙凤茶酒器数百件；在接见宋朝派来的使者时，李煜脱去王服，换上代表臣子的紫袍俯首听命；主动上表请求赵匡胤向南唐下达指令时，诏书中可以直呼李煜的名字，不必避讳。

总而言之，只要让南唐政权存在，称臣，纳贡，装孙子，一切都无所谓。

李煜画像

赵匡胤对这只恭顺的小绵羊也显示出了极大的友爱。开宝元年（968年），南唐境内大旱，宋太祖赐米麦十万石以救济。

狼并不是不吃羊，而是这一切的背后，赵匡胤在下一盘统一天下的大棋。

大宋立国伊始，湖南存有南楚，四川立有后蜀，广州置有南汉，金陵驻有南唐，钱塘据有吴越，河北立着北汉。直面多个政权并存的局势，赵匡胤确立了“先南后北、先易后难”的统一战略规划。依序而言，南唐处于赵匡胤灭亡计划当中的第四步，在此之前，对其务必要施行安抚之策。

其实，李煜作为一个博览群书的人，对赵匡胤所下的这盘大棋看的很清楚，所以，每当赵匡胤灭亡一个政权，南唐离灭亡便更进一步，李煜的恐惧也就增加一分。

开宝四年（971年）十月，宋太祖灭南汉，屯兵汉阳，兵锋直指南唐，李煜忧心似焚。

此时，有一位商人密告宋军于荆南建造战舰千艘，可派人秘密将其焚毁，以占据战争主动权。李煜惧怕惹祸，没有同意，而是采取了进一步卑躬屈膝的态度。

李煜将象征皇帝下命令使用的“诏”改称“教”；改中书、门下省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改为司会府，御史台改为司宪府，翰林改为文馆，枢密院改为光政院；降诸“王”为“公”。

总而言之传达一个意思，我南唐其实就是你宋朝管辖下的一个郡县，请你不要灭亡它。

李煜书法《入国知教贴》部分

面对南唐的与日衰削，有一个人对当下的朝政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

潘佑，内侍舍人，崇尚老庄思想，深得李煜赏识，与卫尉卿李平交好，二人为振兴南唐，曾兴起一系列改革。

潘佑认为李煜身边奸臣太多，以至于南唐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于是接连七次上疏痛陈时政，言辞犀利，直指李煜：今陛下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孙皓远矣，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

你李煜是亡国之君，甚至连历史上有名的昏君夏桀和孙皓都不如!

此般言辞，何位君王能够容忍！向来温和的李煜怒不可遏，欲将潘佑抓捕入狱，潘佑在捕卒抵达之前，于家中自尽。卫尉卿李平受潘佑一案所累，亦在狱中自缢身亡。

开宝七年（公元974年），赵匡胤两次派遣使者向李煜下达诏书：速来汴京，今年冬天，朕与你一起行祭天之礼。

话说的很隐晦，事情却很明朗，李煜一旦去后休想再回来。

左右都是个死，李煜决定不再隐忍，遂向赵匡胤说出了他一生最霸气的话：臣事大朝，冀全宗祀。不意如是，今有死而已。

李煜同时昭告天下，不再使用宋朝的开宝纪年，恢复国家主权地位，全国戒严，积极备战。

终于有开战的理由了，赵匡胤等的就是这一天。

赵匡胤像

公元974年9月，宋太祖遣颖州团练使曹翰兵出江陵，又命宣徽南院使曹彬等随后出师，水陆并进讨伐南唐。位于钱塘的吴越国主钱俶亦响应赵匡胤号召，从背后向南唐杀来。

小小南唐腹背受敌，有必败之理！李煜想要策反吴越，于是向钱俶写了一封信，信中言道：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明天子易地赏功，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你我本相互依存，唇亡齿寒，一旦我被灭了，下个就轮到你了。

吴越立国近七十年，自钱镠起已传五代，这个国家有一个特点，无论中原王朝谁当皇帝，都奉之为正统，甘愿称臣纳贡。后来钱俶主动归宋，吴越亦灭。

历史上，钱氏一脉能人辈出，影响了近现代中国的命运，如钱穆，钱学森，钱钟书，钱三强等。

钱俶接到信后将它呈交给了赵匡胤，李煜的离间计落空。

宋军一路开进，南唐守城将领纷纷缴械投降，所抵抗者寥寥无几。开宝八年（975年）二月，宋师即攻克金陵关城。三月，吴越进逼常州，诛杀南唐全军主帅皇甫继勋。六月，宋吴两军会师于金陵城下。

朱令赟率领十五万大军自洪州沿长江东下救援金陵，岂料在行至皖口（安庆）时，为宋军伏击，全军溃败，朱令赟亦跳火自杀。

攻城图

李煜最后的希望破灭了，金陵城破在旦夕，他命人将自己收藏的万卷书籍及钟，王墨迹悉数焚毁，并在宫中堆起了一座高高的柴堆，立誓道：社稷失守，当携血属赴火。

南梁灭亡时，梁元帝萧绎一把火烧掉了八万卷书籍，无数珍贵的典籍就此消失不见，成为历史上的一场文化浩劫，而今，在李煜的手中，相似的历史再次上演，实在令人痛心。

十一月十二日，金陵城破，李煜没有勇气自焚，而主动开门纳降。

宋军出征前，赵匡胤曾告诫曹彬：城陷之日，慎无杀戮。设若困斗，则李煜一门，不可加害。

曹彬对归降的李煜以礼相待，且和颜悦色地告知他，即将成为一名大宋臣子，往后的俸禄颇为有限，远不及在家称帝之时。在你宫中的财物作为战利品登记造册之前，你能多暗自留存些便多留存些，以应日后的不时之需。

李煜影视剧照

数日后，南唐君臣启程前往汴梁，在船只行至长江中流时，李煜回望了一眼金陵城，突然大哭不止，是诀别！是不舍！亦是对未来的惆怅！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当一切都成了过往，剩下的只有泣血的文字，李煜在舟中和泪写道：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从此，一个懦弱的帝王消失了，而一个伟大的词人诞生了

后记：李煜辞世的讯息传至金陵，金陵街巷中悲哭之人众多，足见李煜在位的十五年间，所施之政深得民心。只因南唐亡于李煜之手，后世之人往往认定他不适宜为帝，实则未必如此。以其温良的性情，置于适宜的王朝历史阶段，未必不成“尧舜”。于当时的历史情境之下，主宰南唐之人，即便为秦皇汉武，可有回天之力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