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的回目名是“老学究讲义警顽心,病潇湘痴魂惊恶梦”,看得出续作者非常用心,一方面想写出贾宝玉虽然不爱上学,但天赋聪慧,解起《论语》来头头是道,很有自己的见解,也能得到贾代儒的认可。
另一方面,又想表现黛玉对未来的担忧,以至于做恶梦吓到自己,导致身体迅速垮塌,呼应了“风刀霜剑严相逼”,在黛玉的梦里,全员恶人,除了宝玉。
读完这一章回,我脑子里浮现出三个字:太离谱。
这三个字,同时适用于宝玉上学和黛玉做梦。
宝玉上学的离谱之处,在于常识。
贾政亲自把宝玉送进学堂,托付贾代儒“认真的管教管教”。贾代儒不负所托,对宝玉特别关照,专挑宝玉来解书,大有不培养成才不罢休之势。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续作者的野心:他想完全根据自己的设想来构思情节,全然不顾原作者曹公的匠心。此处可当作续作者埋下的一处伏笔,宝玉虽然不爱上学,但凭他的聪明才智,不用心读也能中举。
但我从中读出一处特别离谱之处,而且是常识性的离谱。
我们知道,“宝玉”二字,是宝二爷的小名,也就是乳名,是孩提时叫的,稍大一点,这名字就不适合再叫了。
其实证有两处:一处在第三十一回,湘云来贾府,见到众姐妹,却不见宝玉,于是问了一嘴:“宝玉哥哥不在家么?”
贾母提醒:“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
另一处在第五回,宝玉梦中喊出“可卿救我”,秦可卿听到后纳闷不解:“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
与小名相对的是学名,男儿开始上学,就有了学名,也就是大名。上学的时候,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叫的都是大名,而非小名。
但是,我们尊敬的贾代儒老同志,在课堂上一口一个“宝玉”:
“宝玉,有一章书你来讲讲。”
对贾代儒,我们并不陌生,他是“当今之老儒”,新儒学的代表人物。在贾瑞的故事中,我们认识了这位老儒,那真叫一个循规蹈矩,一点逾矩的行为都不允许有。如果不是他太过坚守规矩,贾瑞同学也许不会走得那么快。
然而,这样一个老学究,老教师,居然在课堂上不叫学生的学名,却称呼小名,也太不严肃了,这在现代课堂都是极为少见的吧?
当然,在离谱的路上,没有最离谱,只有更离谱。
比贾代儒在课堂上叫学生小名更离谱的,是黛玉所做的恶梦。
且不说黛玉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心心念念于婚配,只说她梦境里林如海的人设。
对于做梦,我们都不陌生,因为每个人都会做梦,都有过做梦的经历,美梦恶梦都做过。
一个人做梦,梦境可以离奇,但梦境里的人设,却遵从做梦人的基本认知。也就是说,现实生活中,他认为某个人是好人,出现在梦里也会是好人;他认为是恶人,出现在梦里也会是恶人。
黛玉因婆子的话而思虑自己的终身大事,进而入梦,这倒合情合理。
不合理的是,在她的梦里,全员恶人,包括父亲林如海。
无助之时想到父母,梦到已逝的父母,都是合理的。按照情节发展,如果此时黛玉做梦,梦里的林如海应该是力挺她的,因为父亲在她心里的形象是正面的、温暖的。即便是忘了家乡父母的晴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喊的都是娘。
然而,在黛玉的梦里,父亲成了一个懦弱无能的恶人。一个年过半百的人,续娶了一个妻子,就任由妻子作主,把女儿嫁给妻子的亲戚,而且还是做后妻。
这个梦,实在是没来由,在黛玉的生活经验里,没有这样的事件发生。
贾府现有两个续弦的妻子,一个是邢夫人,一个是尤氏。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畏惧于丈夫的权威,一味地顺从。
当然,也不是因为续弦她们才如此,在曹公设置的背景里,主流遵从的是男尊女卑的秩序,整个贾府,也只有王熙凤敢凌驾于丈夫之上。
再看林如海的为人,与贾政十分接近,所以我们可参照贾政的夫妻相处之道。
我们知道,王熙凤敢凌驾于贾琏之上,倚仗的是王家的势力,所以她动不动就说“我们王家”。
然而,同样一个娘家,王夫人就不会凌驾于贾政之上,连抬升袭人为姨娘,都要考虑贾政的态度。贾政快把宝玉打死了,王夫人也只敢委婉地求情。
所以,哪怕林如海续娶的是公主,以他的为人,也不会屈尊于夫人之下,凡事任由夫人做主。
还有,当时的主流,在儿女的婚嫁上,遵从的是父母之命,父在前,母在后。参照迎春的婚配,强势如贾母,都不肯干涉,而是认可“亲父主张”的规矩,任由贾赦独裁,把迎春嫁给了孙绍祖。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林如海都不可能变成黛玉梦中的样子,黛玉也不可能做这样的梦。
黛玉梦中的情节,只会出现在市井村夫之家,绝不会出现在诗书贵族之家。
可见续作者的生活经验,仅限于市井,离贵族生活很远,才会强加给黛玉一个市井之梦。哪怕他多读几遍曹公的原著,了解曹公的各种设定,也不至于写出如此荒唐离谱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