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是出自白居易七言歌行《琵琶行》中的句子。唐宪宗元和十年,白居易被贬为九江郡司马。第二年秋季的一天,诗人在湓浦口为朋友送行,夜里听到船上有人弹琵琶。听那声音,铮铮铿铿,行云流水,有京都流行的声韵。探问这个人,原来是长安的歌女,曾经向穆、曹两位琵琶大师学艺,后来年纪大了,年长色衰,嫁给一位商人为妻。白居易于是命人开宴叫她畅快地弹几曲。琵琶女弹完之后,怆然说起自己少年时的欢乐之事,而今漂泊沉沦,形容憔悴,在江湖之间辗转流浪。离京调外已近两年的白居易,被琵琶女的话所感触,这一晚领会到自身的迁谪之苦,耳闻目睹一切无不生出悲哀,作为座中泣下最多的人,他撰写了六百一十六言的《琵琶行》赠予歌女。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是全诗的诗眼(主旨)所在。感慨大家都是有不幸遭遇的人,今日相逢就是缘分,又何必在意以前是否相识呢?在苍茫的月光下,江州司马与琵琶歌女,彼此都是异乡人的生存状态,都有离开繁华京城的巨大落差,积蓄在心中的失意创伤感是相似的。秋风萧瑟,枫叶荻花,秋月素白,绕船水寒。经过“千呼万唤”,从“寻声”、“暗问”,到“移船”、“邀相见”,他们终得以在江上相会。一个弹琴,一个倾听,一个自诉身世,一个泪湿青衫。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两个凄恻的灵魂,在相互感应。此刻,他们之间无关男女,无关尊卑,只是两个平等真诚的朋友,以患难知音的身份,在相互唏嘘、彼此安慰,共同感叹身不由己的命运。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是庄子笔下涸辙之鱼的相濡以沫。两条水洼中搁浅的鱼儿,互相用吐出的水沫濡湿着。千载之下,我们依然会经历这种情感。破碎的人,破裂的心,失败者慰藉失败者,迷路人同情迷路人。这样的两个陌生人相遇相识,感情在他们的关系中发芽,然而盛放的,却是灵魂与灵魂之间的理解和温暖。所谓“物伤其类’,他们的相濡以沫,在这俗世所定义的关系之外辟出了独特一种,像是眷侣,像是家人,像是故旧,却又绝对不是这上述种种,他们超越肉身欲望,没有血缘纠葛,却也在这一刻,幻化出万丈柔情。
一直觉得“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太年轻的时候是领会不了的。只有年岁渐长,有了阅历之后,才会更看重体贴和投契,才会珍惜那个更懂得自己、双方交流更默契的对象。但既然大家都是沦落之人,懂得和相悯之后,还是要各过各的河、各渡各的难。此夜相逢之后,琵琶女还是要“去来江口守空船”,而诗人也要继续自己的宦途沉浮。生活的苦难当然不会停止,当沦落人在路口彼此告别,就像夜寒深重的冬夜,荒山野岭的站台,同向黎明而反向的两列夜间火车,曾在小站有过短暂的停靠,但最后,还是要踏上各自的孤独旅途。
人生确是苦的。就像抓一把盐倒进嘴里一样,就像下雨天走在街上一样。但是在沦落的日子里,有一把琵琶扣住心弦,有人像毛呢大衣一样裹住你,也不枉费独自撑了那么久。每一个孤独的灵魂背后都潜伏与深藏着深不可测的叹息,但是,毕竟有人听见和呼应了。那种彼此懂得和相悯的感觉,就像在下雨天嗅着水汽喝一碗热茶,就像一块浸透了冷水的布被一点点地熨平,就像窗帘被风轻轻地吹起来又慢慢落下,心里嘈嘈切切的杂音都被抚平了,整个人都静下来了,心中一片柔和、一腔深情。
如果我们不曾相遇和改变,如果我们不曾因为一个人而起伏澎湃,那又叫什么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