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楼》
作者:只今
简介:
名为回老家清修实则已成弃妇的温鸣谦不告而归,搅乱了平静多年的汝阳伯府。
人都说她蛇蝎心肠,厚颜无耻,迟早要被夫家休了。
谁想到她不但夺回了掌家权,更是在贵妇圈中左右逢源,甚至攀上了皇亲贵胄。
就在众人以为她坐稳了当家主母的位子时,她却主动提出和离,飘然入宫。
一时间,谣言四起……
但温鸣谦却对这些诋毁之言充耳不闻,她只顾朝前走去,走向那人间最高处,哪怕高处不胜寒……
精彩节选:
淳嘉十年仲春。
汝阳伯府二房大开赏花宴。
后花园有一株四百多岁的双色牡丹,已经数年不曾开,今春忽地开了上百朵。
人都说这是大大的吉兆,须得好好庆贺一番。
府里如今是宋姨娘主内,早早定了日子,邀请众多亲朋前来赏花。
这一日天气甚好,府门前早早就着人侯着,客人们陆续而来,渐渐地车马盈门。
这时一辆草席篷子的马车缓缓走来。
马是老马,瘦骨嶙峋,癣毛斑驳。
车是破车,漆褪辕朽,几欲散架。
赶车的是个满脸横肉的老妪,粗胖黑丑,又村又怪。
偏偏那马车走到门前竟停住不动了。
“这不是停车的地方,快走快走!”门口的家丁立刻驱赶道,“别碍着我们的事!”
老妪翻着一双三角眼,鼻孔喷着冷气,直着脖子骂道:“看门狗乱吠你娘的臊!挨囚攮的蠢王八!不是停车的地方,怎么停着许多的车?”
家丁被骂,立时恼了,一面走上前一面喝骂:“我看你是找死!一个要饭花子还跑到官爵人家门前来撒野,看不打死你!”
另外几个家丁也都跟在他身后,呼喇喇把马车围了起来。
老妪却丝毫不慌,依旧趾高气扬地说:“怎么?还要动手不成?”
“乡下人不懂规矩,何必与她起纷争?叫她快走吧!免得惊了客人。”管家从里头走了出来,明显不想同老妪一般见识。
老妪却不买账,仰着鼻孔道:“我是个乡下人不假,我主子可不是乡下人。”
“好好好,算我说的不对了,请多担待,烦请您将车赶走吧!”管家陪着笑说。
昌荣侯府的马车已在巷子口露了头,可不能因这么个蠢妇丢了自家脸面。
“走?”老妪立刻吆喝怪叫起来,“往哪里走?!”
“往哪里走我们管不着,可不能停在这里挡了路啊。”管家耐住火,好声好气地说,“且挪一挪尊驾,算是我求您了。”
“我们不往别处去,”老妪忽然换上了笑脸,叫人觉得越发古怪,“就是要进这府去,你们也算识相,早早地把大门开了。”
此时管家也忍不了了,撂下脸说:“我们府可不曾邀你这样的客人来,别再胡搅蛮缠了。否则扭到官府去,管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陈管家,我们不是客,”老妪此时才从车辕上下来,指着车上道,“车里坐的是这府里的夫人和少爷,是你们的正头主子。难道还拦着不许进去吗?”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他们都多少年不曾提起这两个人了。
随着老妪将车帘揭开一线,果见里头坐着位年轻妇人和一个七八岁的男童。
管家愣了片刻方才说:“夫人……夫人回老家清修已经好些年了,从未听说要回京来……”
“夫人清修不假,又不是发配,难道不许回京了么?”老妪撂下车帘质问道,“还要与你商量不成?”
“这……实在是太过突然……”管家也不好深说,只得含糊道,“且容我进去禀告一声。”
“向谁禀告?”老妪冷笑,“二老爷今日必不在家,你只管叫宋姨娘出来迎接便是了。”
此时昌荣侯府的马车也到了近前,车上坐的是他家夫人和大奶奶并四小姐。
管家忙上前,殷勤地将这三位迎下车。
老妪却等不得,催促道:“管家,别忘了叫宋姨娘将位子安排妥当了,夫人阔别京师七年,刚好趁此与各位亲朋叙一叙寒温。”
管家无法,只得一面将三位客人迎进府去,一面含糊答应着。
宋姨娘今日打扮得甚是喜气,一张笑面自带春风。
她虽是妾,却也知书识字,更要紧的是有儿子傍身且深受主君宠信,加之模样体面,心思机巧,懂礼节,善逢迎。
因此二爷宫诩便将内宅事务通通交付于她,更是叫下人们都称她为“小夫人”,而不许称姨娘,以示尊重。
宋氏自己也争气,这么多年将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不曾出过岔子。
她瞧见管家神色有异,便托言从人群中出来,走到僻静处。
“小夫人,”管家跟上来压低声音说,“老家那位忽然回来了。”
“谁?”宋氏眉头一跳,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得不剩半分,“你是说温鸣谦?”
管家点头:“可不嘛,将四少爷也带回来了。”
宋氏愣了一霎,实在是事出太过突然。
她跟前的心腹杨婆子则厉声道:“她还有脸回来?!”
“如今正在门前堵着,来来往往的人多,终归不大好。”管家说。
“叫他们从后门进来吧!今日客多,怪难看的。”宋氏说,“谁许她自作主张回来的?”
“小夫人,这怕是不成。”管家一面看着宋氏的脸色一面说,“他们非但不肯走后门,还叫您出去迎接呢!”
“莫不是失心疯了?!”杨婆子瞪大了眼,“她害死了小夫人的亲生子,自做主张跑回来,居然还想摆主子的谱?!”
当年宫家对外只说二房夫人温氏立意清修,不染俗务,才不肯在京城居住,回老家去了。
实则是因为她毒杀了庶子,又不好将家丑外扬,才如此处置的。
因为此事一旦公开,莫说宫诩兄弟的仕途就此难再有起色,就连后辈们的嫁娶都要大受牵连。
无可奈何之下方才用了这折中的法子,让温氏回老家霜溪思过。虽未休弃,却也不容她在府里安身了。
知情的人都以为,温鸣谦出身清正门户,做下这等丑事,该当以死谢罪。
就算不死,也必然无颜再回京城。
其中,宋氏这边的人更是恨极了温鸣谦,只以为她这一生会在老家守着儿子青灯黄卷到老。
谁想也不过才七年,竟阴魂一般回来了。
“不怪小夫人气不公,便是我们也看不下眼去。”管家说,“他们带回来一个刁婆子,十分的粗俗泼辣,在府门前撒泼撒痴,闹得十分不像。小的们顾及脸面,不敢把她怎么样。”
“这就是了,”沉默了许久的宋氏齿冷道,“想来是选准了今日府上宴客,专意恶心咱们的。也知道若是平日里,断不许他们这般胡闹。”
“说的是,可眼下的事情还是快些处理了好。”管家说,“谁叫咱们得要脸呢!”
宋氏心中自然不甘,可她分得清轻重,知道眼下不能意气用事,否则得不偿失。
便说:“既如此,便迎她进来就是,左右我这些年受的委屈也不止这一件。”
“小夫人心地宽大,不怪爷看重您。”管家奉承得极其自然,“咱们且让一步,瞧着他们撒泼到几时。”
温鸣谦坐在车里,车帘撂着。
能听见外头一拨一拨的客到,有些人的声音,纵然隔了许多年也还没变。
“母亲,昨夜我还梦见慧娘。”儿子宫长安把身体靠过来,抵在温鸣谦的肩头低声说。
“阿慧一直惦着回京城,可惜终究没能等得及。”温鸣谦握了握儿子的手,“不过她知道咱们回来也定然是高兴的。”
阿慧是温鸣谦的陪房丫头,打小儿就贴身伺候。
后来温鸣谦去霜溪,她也陪在身边,只可惜去岁染了时疾,一病不起,年纪轻轻便去了。
“母亲,一会儿我们要见许多人吗?”宫长安又问。
“是要见许多人,你怕不怕?”温鸣谦柔声问儿子。
宫长安晃了晃小脑袋:“我们打着赤脚,哪有道理怕穿鞋的。何况还有张妈,她一人便可敌百万了。”
张妈就是外头赶车的老妪,也是他们母子唯一的仆从。
温鸣谦笑着搔了搔儿子的脸颊,细微的脚步声让她神色微微一动,继而笑道:“是宋姨娘。”
她和宋氏相处了近两年,那时宋氏对她这个主母很是敬奉,每日都要在跟前支应良久。
那时的温鸣谦很有几分清高,从未将这个侍妾当回事,将她的殷勤小意视作当然,也并不曾为难过她。
却不想,后来竟栽在她手里。
宋氏早看见了那破旧的马车和粗蠢的张妈,也瞧见了街口三五成群瞧热闹的人。
将不屑压到心底,走上来柔声说道:“不知太太回来,妾身多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宋姨娘不必多礼,自家人本不需如此客套。”温鸣谦就着张妈递过来的手下了车。
她身着月白衣裙,外披玄纱罩衫,一头青丝只用木钗绾定。全身无一样多余装饰,的确是一副清修样子。
宋氏与她的目光交汇,只觉得周身有些发凉。
七年过去了,温鸣谦的外貌并无多大改变,只是身形比当年清瘦了些,然而气色却十分之好,不显风霜凄苦。
可那双眼睛却彻底变了,再不是当初的明净清澈,也没了孤傲清高,更像月下的古井,沉沉无波,难测深浅。
而温鸣谦眼中的宋姨娘则比当初丰润了不少,穿着打扮堪称富贵艳丽,举手投足也更端庄得体,不知道的难免要把她认作正头太太。
这时杨婆子在一旁陪笑着说道:“夫人回来得突然,家里人通不知道。否则断不会如此失礼,至少也要出城去迎一迎的。”
张妈立刻呛道:“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夫人回来得突然?你难道不该说夫人早就应回来?夫人又没挑你们的礼,倒显着你这老虔婆卖弄口舌!”
杨婆子被她骂得直发愣,他们这些高门大户里的下人都将撒泼视作可耻,更擅长含沙射影,话里有话。
一乍遇上这般没遮拦的,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陈管家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闭嘴。张妈这个老泼妇,她可不管是什么场合,更不顾什么脸面。只一味粗声大嗓地乱叫乱骂,实在没一点儿规矩。
这样的人就如同狗屎一般,还是躲着些好,千万不要睬她。
“张妈,把你的性子收一收,今日府里有客,莫叫人笑话了去。”温鸣谦向张妈说,但语气里却并无责备之意,纯粹是应付之语。
张妈顺溜地应了一声,又把宫长安从车上抱了下来。
到了阳光下,众人方才看清,这孩子生得实在乖巧讨喜。
哪怕穿着打扮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也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长安,这就是宋姨娘。”温鸣谦对儿子说,“咱们不在京城,多亏了她在老爷身边侍奉。”
“姨娘辛苦了。”宫长安一双明眸无邪地看着宋氏,笑靥甜甜。
宋氏看着他的脸竟有一瞬的恍惚。
当初温鸣谦已经怀有七个月的身孕,本来老夫人和大爷二爷已经商议定了,让她生下孩子之后再回老家。
可温鸣谦却异常执拗,要么立刻启程,要么就到公堂上去,将事情经官。因为她始终也不肯承认毒杀庶子的罪名。
而宫诩却已然认定了她就是凶手,况且宫家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此事闹大的,因此只好从了她,让她带着七个月的身孕启程。
宋姨娘以为,近三千里路的颠簸,温鸣谦一定会早产。
路上医药不周,搞不好会一尸两命。
就算这孩子勉强活了,霜溪是苦寒之地,又如何能养得大?
却没想到,温鸣谦虽然早产,又度日艰难,却依旧将孩子养得这般体面,实在让她意难平。
“小夫人,客人都到齐了。”管家出声提醒道,“咱们也快进去吧!”
一句话提醒了宋姨娘,她忙端庄地浅笑着说:“太太、四少爷,快请回府吧!老爷在衙门里公干,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说着还伸出手来试图搀扶温鸣谦。
温鸣谦神色不变,极其自然地将手递了过去,轻轻握住并报以一笑:“这些年辛苦你操持中馈,为老爷分忧。”
“妾身实在没什么功劳可言,不过如今能得太太一句夸奖,也觉得面上甚是有光。”宋氏也极其自然地将话接了过去。
进了门,宋氏又问:“不知太太想要住哪里?按理说应该是正房的,但老爷将其中一半改作了书房,卧室倒显得有些狭窄,因此想讨太太的示下。”
“既如此,那就把泠月阁收拾出来吧。我之前除了入冬住在正房,其余时候都在那边的。况且如今天气渐渐热了,住那里正好。”温鸣谦答得随意,可在场知情的人心中都不禁一凛。
这些年泠月阁都没人住,只有上夜的偶尔在那边。
只因七年前,温鸣谦的陪房丫头阿寿吊死在了那里。
她是温明谦的心腹,和阿慧一起陪嫁过来的。
宋氏生的儿子宫康安,在周岁生日那天被人毒死。
有人指证是阿寿给了他一块玫瑰糕,那糕并未吃完,将剩下的丢给狗,狗吃了也很快就被毒死。
显然糕里有剧毒。
待到众人四处搜寻阿寿,却发现她已经吊死在自己的卧房里。
明摆着是畏罪自尽。
众人于是了然,温鸣谦作为主母,既恨宋氏得宠,又嫉妒她生下长子。
于是便叫自己的心腹丫鬟投毒,将庶子杀死。
阿寿不敢违背主子,只能照做。可在杀了人后,难免又怕又愧,干脆以死了断。
到了二门,宋氏又毕恭毕敬地请示道:“不知太太可要换洗一番再去见客?若不嫌弃,我那里还有两件新做的衣裳不曾沾身,拿过来请您拣选。回头再叫她们给太太量体裁衣,多做几套。”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还是不必了。”温鸣谦说,“这些年我早已经习惯了这般简素装扮,若一乍换了,难免不自在。不如你这就带我去宴席上见一见众位客人,也算是全了礼数。
再加上这些日子赶路实在辛苦,必不能在席上久坐,也只是略说几句话就下来了。犯不着梳头换衣裳的折腾,倒叫客人久等。”
“一切都听太太的,”宋氏柔顺地答道,“不过泠月阁空了许久,一半日实在收拾不完,还请太太屈尊,先在别处住两日。待那边收拾妥当了,择个吉日迁过去。”
“这都是小事,”温鸣谦并不在意,“你瞧着安排就是了。”
赏花宴自然以赏花为主,就在后花园里搭了凉棚,安排了座椅锦褥,虽不够正式,但胜在有趣。
琉璃瓦砌成的八角花坛中,那株双色牡丹锦簇簇一蓬,俏立招展,如迎故人。
众人早都落了座,原本在说说笑笑,可当温鸣谦与宋氏携手走来,说笑声便低了下去,直至不闻。
“今日果然是个好日子,”昌荣侯夫人笑着开了口,“我们原本只是来赏个花,没想到贵府太太今日也回来了,可真是鲜花着锦,喜事成双。”
不怪她要第一个开口,她们到门前的时候正遇见张妈和管家争吵,多少有些难堪。
因此用几句好话破个头,也就将那尴尬揭过去了。
“夫人说的是,”宋氏满脸堆笑,“我们太太今日回来的真是好,我虽事先不知情,可架不住老天爷安排,这就叫择日不如撞日了。
有各位贵客在,共为我们太太接风洗尘,大大减了我怠慢之罪,更添了热闹喜庆。”
其实在座的这些人里,哪个都不是傻子。
当初温鸣谦猝然离京,就引得众人纷纷猜测。
纵然宫家人守口如瓶,也架不住有心之人揣度猜测,总是能摸上去几分。
但终究事不关己,各家过各家的日子,谁没事去扯这个臊?
而如今温鸣谦又忽然回来,且是这般形象,众人更不免在心里猜测。
再加上宋氏的话,明摆着温鸣谦是不告而回。
这个家并不欢迎她,那么她死皮赖脸地回来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众人的神色温鸣谦都看在眼里,她们心中作何想,温鸣谦也清楚得很。
她只是微微笑着,一派端庄温和,向众人施礼道:“唐突来见,实在有些失礼。但我暌别京师许多年,听说今日各位都在,便实在等不得要来见见。想来诸位必能解我心意,不会怪罪。”
众人都点头称是,其中永清伯府的大奶奶刘氏望着温鸣谦,眼睛不禁湿润了。
温鸣谦也朝她望了一眼,轻轻颔首,但并未单独说话。
随后又将宫长安拉至身前,轻声教导:“长安,给各位客人见礼。”
宫长安并不怯场,团团作揖,口内说道:“小子给各位太太夫人小姐请安,今日良宴会,花团锦簇新。愿诸位贵客遂心如花开,富贵不到头。”
众人见他这么个小小人儿,却是口齿伶俐,礼貌周到,不禁笑了起来,夸他可爱。
“让众位见笑了,这孩子粗疏惯了,只一味地淘气。”温鸣谦客气道。
宋氏把自己的位子让出来,请温鸣谦坐下,她则垂手在一旁侍立。
温鸣谦当然不会同她客气,这几年宋氏凭借自己的手腕笼络了不少人。
席上这些人,多半都是与她交好的。
同她相比,温鸣谦离京七年,与一切亲友不相往来。所谓“交情”,是要互交互往才有情,而一旦断开,难免生疏。
“二太太一路很辛苦吧?”江夏侯夫人寒暄道,“还是这么年轻美貌,只是似乎清减了些。”
“我见夫人风姿还是和当年一样,甚至更显年轻了。”温鸣谦回道,“我们在回京的路上,听说侯爷被钦点了巡盐按察使,这可是天大的荣耀。虽说我这道喜有些晚了,可心意却是真真儿的。”
“好,好好,你真是有心了。不过话说回来,外人看着风光荣耀,我们自家却是提心吊胆呢!这差事不知担着多大风险,可不是那么轻松的。”江夏侯夫人叹息道。
“夫人是关心则乱,不过依着我的浅见大可不必。”温鸣谦笑着说,“一来侯爷是能臣,忠君爱民又有真才实学。二来夫人是有福之人,齐家旺夫,百利百顺,再无差错的。”
一句话说得江夏侯夫人眉眼都笑弯了,众人也都跟着奉承了一番,气氛顿时变得热络起来。
“听说二太太回老家清修参禅,如今一见果然超凡脱俗。”这时一个穿着石榴红衣衫的年轻女子笑盈盈说道,“想必如今就算回京来,也是不喜热闹俗务的。不过您是有福之人,这家中凡百事情自有小夫人料理,夫人您尽可继续清净自守。”
这话绵里藏针,看似在恭维温鸣谦,实则在维护宋姨娘。
温鸣谦知道这女子必然与宋氏交往亲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轻飘飘回应道:“这些年的确辛苦了宋姨娘,不过如今我既回来了也不好叫她一直这么劳累,否则我心下实在难安。”
“太太疼我,我便是辛苦些也值了。”宋氏笑着接过话,“时候不早了,叫他们将酒菜摆上来吧!”
她不想让这话再继续下去,如今的温鸣谦变得城府深沉,口齿伶俐,如同脱胎换骨一般。
莫非她静修参禅果真悟了道?
温鸣谦笑着看了她一眼,起身向众人说道:“虽然舍不得众位,可我如今还在斋中,只好避席。大伙儿千万不要因我扫了兴致,等过几日我斋戒过了,必要再设一席,以赔今日失礼之过。届时还请各位千万捧场,谨候光临。”
众人自然不会反对,纷纷应说着到时必来之类的话。
温鸣谦离席,宋氏将她送至花园门口。
“你快回去招待客人吧!莫叫人挑礼。”温鸣谦站住脚说。
“不差在这一时,我还是将太太送到住处吧!看看还有什么不齐备的。”宋氏一派温良恭顺。
“你瞧你,也太小心了些,我虽然才回来,可毕竟是这家的主母,但有什么不到处我自己便吩咐人料理了。”温鸣谦言笑自若,“不信这家里的哪个下人敢不听我的话。”
顿了顿又拍拍宋氏的手说:“哦,对了,若是你受了委屈也只管告诉我,我一定给你做主。”
说着便一手扶着张妈,一手牵着宫长安姗姗离去。
宋氏望着她的背影,几乎不曾把银牙咬碎。
温鸣谦这一路的举动言辞,分明都在告诉她一件事:我才是这个家的主母,有我在,你永远都是妾!
杨婆子走过来,在宋氏身后小声问道:“小夫人,要不我跟上去吧?”
宋氏转过脸来,叹口气说:“也好,你是个老成的,叮嘱着家下人莫乱了规矩。”
“小夫人放心,我晓得。若是不像个样子,难免叫她们笑您掌家无方。”杨婆子忙说。
她去了之后,宋氏便继续回席待客,直至午时过了方将客人们都送出府去。
回到自己的蕊香居,丫鬟服侍着她午憩,宋氏也实在累了,睡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才醒。
大丫鬟花红端上一碗清茶,宋氏喝了半碗,杨婆子随后也进来了。
“回小夫人,夫人和四少爷他们住在了云枫斋,我也早叫人去收拾泠月阁了。”
宋氏点点头,杨婆子又说:“小夫人该梳头了,我来吧!”
宋氏于是坐到妆台前,杨婆子一面给她梳头,一面絮絮地说:“我刚过来的时候听几个婆子私下里议论,都说夫人这次回来的邪性。我赶过去训斥几句,让她们快些闭嘴。
不过话说回来,夫人也实在不得人心。下人们也不过是因为小夫人您对她敬奉,才不敢造次,实则心里头多有不满。
才回来这半日,就闹得鸡飞狗跳,人人不得闲儿。尤其是那个张妈,实在说不得。
就他们带来的那些东西,丢在当街也还没人捡,却当做宝贝似的,不许别人乱碰……”
宋氏听了不由得问了一句:“他们都带了什么?那马车那么小,能拉得下多少东西?”
“确乎没有什么,不过是三四个包袱,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瓦缸。”杨婆子说着拿过一支镶绿松石的扁簪来别在宋氏的发髻上。
“把这去了,”宋氏制止道,“就换个普通银簪吧!”
杨妈立刻会意,边换簪子边说:“那就叫流云找出几件素淡的衣裳来,小夫人一会儿换上。”
宋氏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温鸣谦打扮得极为素雅,她作为妾室也不好穿戴华丽。
她能被宫诩看重,被众人认可,最要紧的就是时时处处都表现得体贴懂事,知礼守规。并不恃宠而骄,张狂作势。
“瞧着吧!也就美这一半天。”杨婆子忽地冷笑,“等老爷回来了,若是能容下她,才真是太阳打西山出来了。”
宫诩有多厌恶温鸣谦,杨婆子知道,宋氏自然也知道。
“小夫人自管宽心,咱们舅老爷如今在赵王跟前那般得力,她温家却已没落了几十年。她自己又是斑斑劣迹,如何还能翻得过身来?”
无论哪朝哪代的京都,必然都是冠盖如云。
而今时的大齐,赵王可谓炙手可热。
只因他娶的是皇后的妹妹、太师董延年的幼女,敕封鲁国夫人。
而宋氏的一奶同胞哥哥宋祥,虽也曾读书,却并未走科场这条路,而是到官宦府上去帮闲。
因为能言善辩,伶俐通透,再加上有全挂子的挟弹飞鹰、蹴鞠厮扑的本事,被赵王看中留在身边奉承。
都说宰相门房三品官,这宋祥因为是赵王跟前的红人,朝野便有许多人曲意与之结交。
京城这些官眷贵妇们从来将出身看得极重,但也深谙趋炎附势之道,若非此缘由,宋氏也不能这般如鱼得水。
“老爷心里只有您一人,将来咱们宝哥儿做了大官,为您讨得一纸诰命,可就是堂堂正正的夫人了,哪有她温家女什么事!”杨婆子愈加起劲儿地说。
听了杨婆子的话,宋氏虽然没有搭话,心中却也不禁畅然。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如他们兄妹,虽然出身不济,却有手段城府,未必做不得人上人。
“可是说夫人这次回来该不会要夺小夫人的管家权吧?”花红走过来问,很是关切。
“怕是要想瞎了心!”杨婆子忍不住啐了一口,“这府里上上下下,哪有一颗人心是向着她的?她也不过是空顶着个夫人的名号,老实在霜溪待着,还把她当尊佛。
自己不尊重跑回来,只怕连最后的一点儿体面也没了。”
杨婆子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压低声音向宋氏说道:“依我看她回来对咱们倒好,否则若是她不死又不被休,便会一直占着太太的位子。
如今倒叫老爷干脆休了她,把您扶了正。”
“就该这样!”花红拍着手说,“咱们快些想法子把她挤兑走,这内宅还得是咱们的天下。”
宋氏听了微微一笑,挑起一点胭脂抹在手心,向镜中看了一眼,幽幽道:“此事须从长计议,可是急不得的。别的先不说,好歹派几个人过去伺候着。别叫人家挑出咱们的错儿来,倒打一耙。”
宋氏既想要上位,又不想落人话柄,自然要力求滴水不漏。
“小夫人放心,我已经和陈管家选了几个人,回头请您过目,若是还成,就送过去了。”杨婆子说。
杨婆子和陈管家是宋氏的左膀右臂,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而且她知道,该叮嘱的杨婆子必然早就嘱咐过了,不须自己费心。
温鸣谦带着儿子睡了个午觉,张妈是从来也不歇晌的,一直里里外外地收拾着。
刚睡醒,张妈就把给温鸣谦炖的桂圆银耳羹和宫长安要吃的四神汤端了上来。
这些年他们虽然并不富裕,可清补调养的羹汤却从未有一天间断。
宫长安揉了揉眼睛,坐在床边自己吃了起来。
吃完之后,张妈又拿来温水给他洗手洗脸,外加漱口。
刚收拾完,杨婆子便带着两个丫头两个婆子走了进来。
陪着笑问安:“夫人和四少爷醒了,可解过些乏来没有?”
还没等温鸣谦说话,张妈便接过话头质问道:“宋姨娘怎么没来?敢则还是忙着待客呢?”
杨婆子笑了笑说:“小夫人本是要过来的,但因为咱们家老爷每日的晚饭都得她亲自料理,因此这会儿正在厨房忙着呢!还请夫人别见怪。”
“这有什么?她的第一要紧事便是服侍老爷,她肯尽心,我也省心。”温鸣谦说,“该忙就叫她忙去,不必一味死守着礼节。”
“夫人果真体谅人,”杨婆子脸上始终挂着笑,又指了指身后的几个人,“这几个是拨过来伺候您和四少爷的,两个近身伺候的丫头,还有两个粗使婆子。
小夫人说如今府里的人不大够,请夫人先将就着用,回头买来合适的再添上。”
那四个人也都赶上来,向温鸣谦见礼。
温鸣谦不动声色地将四人打量了一番,然后叫张妈分派活计。
薄暮时分,二老爷宫诩完了一天的差事回到家来。
刚进门,管家就迎了上来。
宫诩笑问:“今日的牡丹宴如何?小夫人可累着了吧?”
管家道:“小的在此候老爷多时了,倒不是为宴席的事。”
宫诩便问:“那又是什么?”
嘴上问着脚下却不停,直往后头走去。
管家只得说:“老爷脚步慢些,容小的把事情禀明。”
宫诩慢下脚步道:“什么事这般郑重?”
管家道:“太太今日回府了,带了四少爷一同回的。”
宫诩一听,整个人浑身不自觉绷紧,语气不善地问道:“她回来做什么?!谁许她再进这个门的?!”
“小的哪里清楚?太太的气势非同一般,还令小夫人亲自出来迎进门去的,且还去见了今日到来的众位客人。”
宫诩一听更是怒极,也不管有旁的下人在场,切齿道:“这贱人!失心疯了不成?!竟还敢回来!她如今在哪里?”
管家道:“夫人说要住在泠月阁,小夫人说那里久无人住,需得现打扫。如今且安置在云枫斋,已拨了丫鬟婆子过去伺候。”
宫诩便不再问,管家以为他要去那边和温鸣谦理论,谁想他虽然怒气冲天,却依旧去了蕊香居。
宋氏的院子小巧精致,花木大多是宫诩亲手所植,清雅多姿。
宋氏生的第二个儿子宫宝安正在屋前的台阶上玩耍,抬头看见宫诩,便立刻燕儿一样笑着扑奔上来叫爹爹。
宫诩将他抱在怀里,一句一句问今日学堂里的事。
宫宝安自四岁起便由宫诩亲自启蒙,到了今年六岁,便不再自己教,而是在宫家表亲王家的私学里附读。
宫家非不能延师,只是大房的孩子们都大了,只宫宝安一个,实在无趣。
况且王家的私塾十分不错,不光宫宝安在那里附读,族人亲友多有去的,子弟们在一处长进更快。
宫诩父子两个有说有笑,宋氏从外头进来见了这一幕,自然心悦,柔声道:“宝哥儿快下来,莫调皮。”
又对宫诩说:“老爷劳累了一天了。快进屋宽了衣裳松泛松泛,也该用饭了。”
宫诩便拿出一只草编的狗儿来给儿子,叫丫鬟好生带着少爷玩儿。
知道宋氏从后厨过来,便携了她的手走进屋:“你今日也够忙了,晚饭就叫下人们准备罢了。”
宋氏却说:“我不累,老爷爱吃的那几样我不放心交给别人。”
说着便忙为宫诩除去外头的衣裳,花红捧过铜盆来。
宫诩净了手脸,收拾得了坐下,此时饭菜也已摆放好了。
宫诩细向宋氏脸上瞧去,见她神色无异,心中却越发疼惜。
宋氏被他看得有些害羞,不禁笑着问道:“老爷可是不认得妾身了?”
宫诩看着她,轻声道:“我已知了。”
宋氏随即解过意思来,微微垂了眼帘,但随即就温柔和顺地说道:“老爷先吃饭吧!都辛苦了一天了。”
边说边安放匙箸,布菜斟酒,殷勤细致一如平日。
宫诩习惯了晚饭后散一散,就在宋氏的院子里,看墙边新迸出的笋芽,折一枝晚桃花供在瓶子里赏玩。
看看天色全暗下来,方才进房里去。
按照往常习惯,宋氏早已为他备好了洗澡水,可是今天却没有。
宫诩正要问,宋氏小心问道:“老爷不去那边瞧瞧吗?”
宫诩冷笑:“我哪里有功夫去见那个毒妇。”
宋氏敛眉劝道:“终究是许多年不见了,况且还有四少爷呢!”
宫诩怫然道:“她自作主张回来,我还没问她的罪呢!如何还能给她脸!”
正说着,杨婆子走进来回道:“老爷、小夫人,夫人和四少爷过来给老爷请安了。”
宫诩断然道:“叫他们回去,我不见。”
杨婆子应了一声往外走,宫诩又叫住她说:“让他们安分守己地在那院里待着,待老太太回来再发落他们。”
原来宫家太夫人每年三四月间都会去山中的镜花庵住一阵子,持斋修佛。
这是她早年发下的愿心,二十年雷打不动的。
大房太太韦氏不放心婆母,近几年都是陪着去的。
而宫诩的兄长也出京公干去了,大房主事的都不在家。
杨婆子走到温鸣谦母子跟前,语气中带着几分过意不去,但又无可奈何:“夫人,老爷说不见。还说……”
她欲言又止,看向温鸣谦,等着对方来问,自己好接着往下说。
可温鸣谦偏偏不问,只是点点头:“老爷累了一天,的确该歇息了,那就改日再说吧。”
说完牵起儿子的手转身就走。
杨婆子连忙从后头追上来,宫诩交代她传的话还没传完,况且她又怎么能放过这光明正大羞辱温鸣谦的机会。
“夫人请留步,老爷还说了,这些日子就请您和四少爷在府里好生待着。等什么时候老夫人回来了,再定夺。”杨婆子说。
她以为会看到温鸣谦伤心失落的神情,可温鸣谦竟然微微牵起了嘴角,脚步不停地飘然而去。
“她笑什么?这有什么可笑的?”杨婆子喃喃自语……
这边宫诩沐浴过了,便坐在书案前看书。宋氏则跪在旁边,一遍又一遍为他擦拭头发。
宫宝安已经被奶娘带去对面房里睡了,这屋里只留一个小丫鬟掌灯。
“你先去睡吧!”宫诩拉住宋氏的手说,“今日也把你累着了。”
宋氏抬眸看着宫诩,轻轻摇头:“老爷若不歇息,妾身也是睡不着的。”
宫诩对宋氏无疑是偏爱的,而宋氏最能打动他的地方,除了懂事体贴,就是她望着自己的时候,那凝睇双眸里盈满的深情柔情。
不像温鸣谦,她的眼睛虽美,却总带着难以驯服的孤傲与倔强。
宫诩摆了摆手,小丫头便将书案上的灯盏拿起移到床边。
宫诩和宋氏上床,小丫头撂下床帐子,将灯拿了出去。
躺下去不久,宋氏的呼吸就变得悠长。
宫诩不禁轻笑,还说不困,明明已经困成这个样子了。
但他随即就想到温鸣谦,被暂时压下去的那股不平之气又涌了上来。
这个贱人!她应该死在霜溪!
如今竟然又腆着脸回来恶心自己,真是无耻至极!
宫诩心中的怒火烧得噼啪作响,呼吸也不禁粗重起来。
旁边的宋氏动了动身子,呓语道:“康儿……康儿……让娘再抱抱你呀!娘……对不起你……”
宫诩顿时心疼得将她搂在怀里。
宋氏表面上对当年的事情只字不提,可心里的伤痛又如何能抹得去?
她痛失爱子,却还要顾及家族颜面,对着杀子仇人低眉顺目,这是何等的委屈!
两相对照之下,越发显得温鸣谦恶毒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