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贞元二年（786年）八月，吐蕃宰相尚结赞率军进犯泾、陇、邠、宁四州，大肆抄掠牲畜民众，破坏当地庄稼，让刚刚从泾原兵变战火中缓口气的关中再度陷入混乱局面。

吐蕃这次进犯缘于大唐的失约，当初朱泚称帝作乱，德宗为尽快平定叛乱收复长安，派人到吐蕃请援，承诺事后将安西、北庭割让给吐蕃——安西、北庭大体相当于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南疆与北疆。

当时的两国关系在德宗努力下大为改善，互相释放了战俘，重新勘定了边界。这次德宗又凭空画了这么大一块饼，吐蕃自然痛快答应，让尚结赞统率两万大军入援。

参战期间尚结赞不仅作壁上观，还私下收受朱泚贿赂，表现的首鼠两端。只在兴元元年（784年）武亭川一役中，跟随唐军击破朱泚部将韩虔，又借机抄掠武功县。

叛乱平定，吐蕃遣使索要土地，德宗采纳宰相李泌意见没给他们。这让吐蕃深感不满，遂于两年后发兵报复。

边境狼烟四起，沿边州县各自进入防御状态固守待援。德宗诏令浑瑊、骆元光率军进驻咸阳严加戒备，防范吐蕃西进。

九月份，吐蕃游骑抵近好畤（古县名，今乾县以东），距长安不足百里之遥，引发京城震动，长安全城戒严！德宗又派右金吾将军张献甫带兵增守咸阳。

有人传言德宗准备出逃躲避吐蕃，宰相齐映进宫参见，跪伏在地痛哭失声：“外面都说陛下已备好行装，随时移驾远方。这么大的事，陛下为何不与臣等商量一下！”德宗被他的真情所感，没有再像上次那样匆匆出逃。

与此同时，李晟安排所部将领王佖率三千精兵到汧城（今陕西宝鸡陇县）设伏，告诫道：“敌虏经过城下，切匆进击他们的前锋。即便你获取小胜，待主力一到仍必败无疑。一定要等前锋过去，看到手持五方旗、身着虎豹衣的中军，再出其不意发起猛攻，如此方可获胜！”

王佖按照李晟所说前往截击，果然大破吐蕃。因王佖所部无人识得尚结赞，让他侥幸逃脱。

【02】

尚结赞作为吐蕃权臣，经常与大唐打交道，对大唐内部情形十分熟悉。他知道眼下能对吐蕃构成威胁的唐军统帅，也就李晟、浑瑊、马燧而已。如果能将三人除去，大唐将再无人可与吐蕃争锋。思来想去，一条毒计在脑中闪现！

打定了主意，尚结赞带领两万骑兵进入凤翔境内，沿途一改往日作派，不抢不杀径直来到城下，仰头对守军大声喊话：“是李令公让我来的，为什么还不出城犒赏！”

守军不明所以哪敢开门，个个严阵以待。尚结赞喊完了话也不再催逼，在城外不远处安营扎寨住了一晚，第二天拂晓悄然引军离去。

由此，关于李晟与吐蕃宰相尚结赞勾结的谣言开始风传！

十月初七，李晟派骁将野诗良辅与王佖率五千步骑兵突袭摧沙堡——这里是吐蕃的军需保障重地，存放有大量粮食物资，位于今宁夏固原西南。

途中与两万吐蕃军遭遇，兵力薄弱的唐军毫不畏惧发起冲击，一举击溃吐蕃并乘胜攻陷摧沙堡，斩杀了吐蕃守将扈屈律悉蒙，一把火将堡内存放的粮草物资烧了个净光。

尚结赞听闻粮道已断，立刻从宁州（今甘肃庆阳）、庆州（今甘肃庆城县）向北撤离，进至合水北（今甘肃庆阳辖县）扎营休息。

邠宁节度使韩游瓌派将领史履程趁夜袭扰吐蕃大营，斩杀数百人安然撤出。吐蕃追击，当头遇到早已列好阵势的韩游瓌。还未接战，又听见西山中战鼓轰鸣，吐蕃大惊，扔掉辎重掉头就跑。其实，这不是韩游瓌所设疑兵计而已。

尚结赞狼狈逃离，他深谙用兵之道，看到由李晟镇守的西南打不进去，便迅速调整主攻方向转而进犯关中以北。

十一月十五日，吐蕃突然出现在盐州城下（今陕西定边），对盐州刺史杜彦光喊话：“我们只要城池，你从速带人离开。”

在此之前，吐蕃受到地缘所限，进犯大唐主要有两个方向，一个是今四川省以西，一个是今甘、陕两省交界。自河西、陇右之地相继沦入吐蕃版图，其战略回转空间明显增大，兵锋已迂回至大唐北部。

无力抵抗的杜彦光只得拱手让出盐州，带着城中军民逃奔鄜州（今陕西延安富县）。

尝到甜头的尚结赞，又用同样方法先后占据夏州（今陕西靖边）、银州（今陕西榆林境），轻松攻陷鄜州，从北威逼长安。

韩游瓌主动请战，上疏奏请出兵夺回盐州，假若吐蕃主力前出支援，则让河东军痛击其背部。

德宗批准了韩游瓌的作战计划，诏令镇国军节度使骆元光、陈许兵马使韩全义，各率两千兵马与韩游瓌会合，进击盐州；河东节度使马燧率所部迂回至吐蕃后方伺机进袭。

十二月，马燧抵达石州（今山西吕梁离石区），散居游牧于河曲六胡州的胡人部落相继归降，马燧将他们迁居到云州、朔州一带。

就在此时，有关李晟与吐蕃勾连的谣言已经传至朝中！

李晟的女婿张彧时为工部侍郎，此人心胸狭隘，只因李晟对另一女婿崔枢的礼遇超过了他便怀恨在心，投靠了李晟的政敌张延赏。还有曾做过李晟行军司马的给事中郑云逹，因失去李晟信任也倒向了张延赏。

张延赏与李晟矛盾由来已久，至于原因说起来很可笑！

大历十四年（779年）十月，吐蕃裹挟南诏联合进犯西川，时为神策军都将的李晟奉命统兵入川，在各路唐军配合下大败吐南联军。班师回朝时，李晟看上一个叫高洪的官妓，而她恰恰是西川节度使张延赏的人，李晟并不知情带走了高洪。张延赏大怒，派人追上向李晟索要，两人由此有隙。

后来，宰相刘从一离职，德宗准备提拔张延赏做宰相，李晟指责张延赏不具备宰相德行。德宗不好驳回这位收复长安第一功臣的面子，改任张延赏为尚书左仆射。张延赏得知此事，对李晟恨之入骨。

李晟勾结吐蕃的谣言传来，张延赏等人穷尽各种手段，极力在德宗面前诋毁李晟。德宗原本猜忌心就强，李晟功高盖主早已引起他的怀疑，听了张延赏的话对李晟更加冷淡。

德宗的变化让李晟倍感焦虑，日夜担心哭泣，以致把眼睛都哭肿了。

为了挽回局面，李晟把家中子弟全部召回长安，奏请削发为僧，德宗下诏挽留没有同意。他又入朝面见德宗，以脚痛为由请求辞去节度使职务，德宗仍未允准。

德宗知道宰相韩滉与李晟关系极好，便让韩滉与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一同去向李晟传达口谕，命令李晟与张延赏和解。李晟当即奉诏，韩滉、刘玄佐带着张延赏到李晟府中作客，李晟盛情款待，在韩、刘提议下与张延赏结为兄弟，四人开怀畅饮尽欢而散。

紧接着韩滉、刘玄佐又各自做东，邀请李晟、张延赏参加。几天下来，李晟与张延赏亲近了许多。为了巩固感情，韩滉又提议李晟推荐张延赏为相。

贞元三年（787年）正月十七日，张延赏荣升相位！

刚从谣言阴影中走出的李晟，乐呵呵的登门造访张延赏以示庆贺，请求与他结成儿女亲家，谁知张延赏一点面子不给当场拒绝，搞得李晟老脸通红。

回到府中，李晟无奈的对家人诉苦：“我们武夫生性爽快，一杯酒就可释去仇怨。不像文人那样矫情，表面看上去和解了，实则记恨依然，让我怎能不顾虑担心！”

【03】

吐蕃的侵扰让德宗非常苦恼，他一边继续执行去年定下的计划，让韩游瓌、马燧收复盐、夏二州；一边派右庶子崔澣、左庶子李铦出使吐蕃，寻求和平解决之策。

吐蕃宰相尚结赞去年年底兵不血刃夺占了盐州、夏州，在两州分别留下千余人戍守，带兵屯驻鸣沙（今宁夏中卫）。

盐州、夏州境内大多为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吐蕃带来的羊马无草可食，在不到半年时间里死了半数以上。加之后方距离遥远，粮食接济困难；军需保障基地摧沙堡被焚毁；马燧、浑瑊等将领步步紧逼，诸多不利因素交织在一起让尚结赞深感恐惧，多次遣使求和。德宗知道胜券在握，表现的异常强硬，坚决不同意和谈，憋着劲要好好教训一下吐蕃。

尚结赞转而让人携重礼去见马燧，承诺按照四年前唐吐签定的“清水之盟”，归还侵犯大唐的领土。

“清水之盟”发生在建中四年（783年），当时德宗刚刚继位不久，想稳住吐蕃集中精力削除藩镇，因此在外交上做出很大让步，将凤翔以西广袤领土全部割让给了吐蕃。没想到吐蕃贪心不足蛇吞象，竟又觊觎上了盐、夏地区。

马燧在吐蕃使者多次请求下信以为真，遂停军不前，出面替吐蕃向朝廷求情。

李晟认为吐蕃不守信义，应当趁他病、要他命。

韩游瓌道：“吐蕃历来在力量薄弱时请求结盟，力量一强就发兵进犯。如今他们深入关内还来请和，一定别有用心。”

韩滉也说：“如今内乱已平，如果重新修缮被吐蕃遗弃的原州（今甘肃泾川县）、鄯州（今青海乐都）、洮州（今甘肃临潭）、渭州（今甘肃陇西东南），让李晟、刘玄佐麾下众将带十万兵马戍守，收复河、湟十二州指日可待。所需粮饷由臣来解决！”

德宗很高兴，驳回马燧请求，令他即刻出兵。马燧不肯罢休，奏请准许与吐蕃使者论颊热一同入朝，当面商议。

恰在此时韩滉病故，主战派没了强人韩滉的支持声势转微，马燧、张延赏又都与李晟有隙，极力在德宗面前陈述和谈好处，特别是提到可以联合吐蕃共击回纥。

德宗对吐蕃并无多大意见，他痛恨的是当年羞辱过他的回纥，马燧、张延赏的话戳中了他的痛点，最终决定与吐蕃和谈。

张延赏数次提醒德宗，不宜让李晟久掌兵权，应用郑云逵取代他的位置。德宗告诉李晟：“朕因百姓缘故，决定与吐蕃讲和。你与吐蕃仇怨很深，不要再担任凤翔节度使了，回到朝中辅佐朕吧！至于节度使位置，朕准你推荐一人担当。”

李晟举荐了都虞候邢君牙，遂以太尉、中书令的身份回朝，做了个高高在上的闲人！

李晟无故被罢，引发了武将集团的强烈不满！德宗想按韩滉所说恢复河湟，找刘玄佐，刘玄佐装病不去；又找李抱真，李抱真也托故婉拒。德宗无可奈何，此事只好作罢。

【04】

贞元三年三月，马燧离开石州入朝。马燧一走，各路军队奉诏停止进攻，各自坚壁不出。尚结赞匆忙从鸣沙撤军回返，由于战马大量死亡，多数士卒只能徒步行军。

尚结赞退回国内，遇到前来出使的崔澣。

崔澣指责他背负盟约，尚结赞狡辩道：“当初我们替贵国击破朱泚，并未得到之前所说奖赏，所以才来找贵国索要。至于盐州、夏州，是那里的守将主动把城池献给我们，并非出兵夺取。现在您来重修两国关系，这也是我国所愿。我们准备派出二十一名官员负责此事，贵国浑瑊将军曾与他们共事，了解他们的为人。贵国灵州节度使杜希全、泾原节度使李观，均以忠厚诚信闻名于我国，请派他们主持结盟。”

四月十二日，崔澣返回长安复命。德宗在与群臣商议后，让他告诉尚结赞：“杜希全守卫灵州，不可擅自出境。李观现已不在泾原，特派浑瑊与你们在清水结盟。请你们先归还盐、夏二州。”

五月初一，浑瑊从咸阳入朝，出任清水会盟使。不久，朝廷又让曾多次出使吐蕃的崔汉衡担任副使，司封员外郎郑叔矩为判官，特进宋奉朝为都监。

五月初六，浑瑊率两万兵力赶赴清水会盟点（今甘肃天水辖县）；二十二日，尚结赞派人知会大唐，说清水这个地方不吉利，改到原州境内的土梨树（今甘肃泾川），盟约一经签定立刻归还盐、夏二州。

神策军将领马有麟认为土梨树地形险要，恐怕吐蕃会设伏，提议改为平凉川（今甘肃平凉市崆峒区境）。

几经反复，两国最终把会盟点选在平凉川，各自分头准备！

浑瑊离开长安前，李晟告诫他会盟期间务必加强戒备，千万不要为吐蕃所乘。

这本是李晟这个“老边防”的经验之谈，张延赏却在德宗面前构陷，愣说李晟私下告诫浑瑊加强防备，是不想让两国议和。

德宗为此专门交代浑瑊，让他对吐蕃放下戒心，推诚以待，不准与吐蕃发起冲突。

浑瑊与尚结赞经过磋商，决定于闰五月十九日正式结盟！

张延赏拿着浑瑊从前方发来的奏疏出示百官，得意洋洋道：“李太尉不是常说与吐蕃和谈是不可能的事吗，你们看看，现在连结盟的日期都定下来了！”

有人把张延赏的话学给了李晟，李晟委屈的对亲信哭诉：“我生长在西部边陲，熟悉吐蕃情形，所以才据实禀明。我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不想使我大唐遭受犬戎欺侮罢了！”

【05】

德宗派骆元光、韩游瓌各自领军屯驻于平凉附近，作为浑瑊后援。骆元光请求与浑瑊共同前往，浑瑊把德宗的意思告诉了他，不同意他去。但骆元光出于武将本能，仍主动前移至距会盟点三十里的地方扎营。

骆元光的营地完全按战时标准搭建，高沟深垒坚固无比，而浑瑊的营地则没有采取任何防御措施。

骆元光不放心，在浑瑊营地西侧设下伏兵，韩游瓌也派来五百骑兵，交代他们说：“一旦遇到变故，你等迅速前出，用以分散敌方兵力。”

尚结赞与浑瑊约定，双方各派三千甲士分列盟坛东西两侧，四百名着常服的官员在盟坛下集结。

闰五月十九日，会盟即将开始，尚结赞请求双方各派数十名骑兵，互相在对方营地警戒搜索，浑瑊痛快答应。

吐蕃借机将数万精锐骑兵埋伏在盟坛西侧，游骑兵贯穿唐军阵营无人禁止，而唐军的巡逻骑兵在吐蕃营地全部被擒。浑瑊对此毫不知情，仍带着参与结盟的大唐官员换上礼服，登坛进入幕帐准备结盟。

突然三声鼓响传来，吐蕃骑兵大声鼓噪着冲上盟坛，杀向手无寸铁的大唐官员，都监宋朝奉当即躺倒在血泊中。

浑瑊毕竟身经百战，反应异常敏捷，奋勇逃出幕帐抢了一匹马奔驰而去。

毫无防范的唐军士卒失去指挥，纷纷向东溃逃。吐蕃纵兵追击，杀死数百人，擒获上千人，崔汉衡等一众官员也均遭吐蕃生擒。

浑瑊狼狈逃回营地，营内士卒早已逃离只剩一座空营。骆元光闻讯赶到，率众结成战斗队形严阵以待。追来的吐蕃骑兵没料到唐军会有防备，一时有些惊愕。恰好韩游瓌所部五百骑兵也已赶到，吐蕃这才撤军。

就在这一天，德宗在朝会上高兴的对群臣说：“今天与吐蕃和谈休兵，这是我大唐江山社稷的福分！”

看到皇帝高兴，张延赏、马燧等纷纷附和。宰相柳浑却说：“戎狄都是豺狼，不是结盟就能约束的。今天的事，臣深感担忧！”

李晟跟着说：“柳浑说得对！”

德宗的脸一下变了，怒斥李晟：“柳浑是书生，不懂边防事务，你怎么也这么讲！”

看到德宗发火，群臣跪到地上叩首请罪，德宗拂袖而去。

当晚，韩游瓌急报：“吐蕃劫盟，大军逼近邠宁（今陕西彬州）。”

第二天一早，惊慌失措的德宗准备逃离长安，在群臣力谏下方才作罢，诏令浑瑊领军留镇奉天。

【06】

吐蕃劫盟后，尚结赞接见崔汉衡等被俘官员，不无调侃的说：“我打造了一套纯金镣铐，原准备锁住浑瑊献给赞普（国王）。没想到让他跑了，白白浪费力气逮住了你们这些人。”

接着他看了一眼马燧的侄子马弇，交代左右部众：“我们胡人视战马如生命，我在河曲时战马无草可食，饿的走不成路。马燧如果在那时渡河进击，我们一定全军覆没！之所以能安全返回，全仰仗马公之力啊！如此大恩，怎能还拘禁他的家人。”

于是下令释放了马弇以及宦官俱文珍、浑瑊所部将领马宁，崔汉衡与其他俘虏则被继续关押。

尚结赞此举极为阴狠，就是要借机陷害马燧。果然，俱文珍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德宗，德宗由此厌恶马燧。

六月初五，马燧继李晟之后被免去副元帅、河东节度使，调入朝中担任司徒兼侍中，与李晟一样挂了起来。

尚结赞当初出于憎恶李晟、浑瑊、马燧，认为除掉他们大唐可图，于是设下连环大计。

他先离间李晟，再托马燧求和，然后准备于会盟期间生擒浑瑊用以出卖马燧，从而使三人共同获罪，再发兵直取长安。

虽因浑瑊侥幸逃脱，使得这一计策未获全功，但也使李晟、马燧两大名将被解去兵权，彻底失去了征战沙场的机会。

而张延赏则在其中无意充当了吐蕃的重要棋子，真相传来他羞愧的抱病不出。

有了尚结赞这一强劲对手，抗击吐蕃蚕食扩张的形势变的愈发严峻！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