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扬和尹雪杉在一起整整三年,第一次大大方方地把车停在咖啡馆门口,捧出一大束花来。
尹雪杉正在吧台里忙着,抬眼时看着他笑,神态亲昵中带着点儿嗔怪。
他也同样不说什么,只笑了笑,目光温存。
红玫瑰,因其美丽芬芳而成了人间俗物,事实上它和很多东西一样代表不了什么,但是——
好香啊!尹雪杉深深吸气。
她刚接过花束,却见他收敛笑容,抬下巴朝窗外示意,接着一抬脚就敏捷地窜进了里间。
这老鼠见猫的架势,尹雪杉都不用扭脸看,就知道是自家亲妈万芝梅来了。
万芝梅六十岁了,半年前出让了名下的最后一家店铺,宣布正式退休。
也是从那天开始,尹雪杉觉得脑袋上好似多了个紧箍咒。
万芝梅常画淡妆,她有时常光顾的瑜伽馆和美容院,一头精致而蓬松的短发是认真打理过的,仿佛每一根发丝都待在它应该待着的位置。
她身高一米七二,年轻时曲线丰盈的身材,如今清瘦下来,倒显出了竹枝梅骨般的清癯味道,加之穿着的简约大气,愈发显得整个人舒适、随性而又不失气场。
尹雪杉的咖啡馆名叫“青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名字是万芝梅取的,倒不是因为自信或者自恋什么的,她就是单纯地希望女儿比她过得好。
万芝梅进门,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声音不大却分明带来压迫感:“每天就这么几个客人,点杯咖啡坐半天,你不着急吗?”
看来母亲大人心情欠佳,尹雪杉低头修剪花枝,避免与她目光相撞,轻声说:“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操心。”
万芝梅立刻皱眉:“你有什么数啊?有数?我不操心行吗?”
尹雪杉不接话茬,她眼也不抬地低头插花,可是一不留神,手指就被玫瑰刺扎出血来。
万芝梅看到了,再开口时语气平和了些:“你弟弟要买婚房,加上一些七七八八的,还差二十万,我最近钱不凑手,你给想想办法?”
尹雪杉是独生女,这说的是她舅舅家的表弟。
见她不吭声,万芝梅的语调又重了些:“你们都是独生子女,要像亲姐弟一样相处,不能太计较!”
“我不是在计较。”尹雪杉调整着情绪,她的声音很轻,但眼里的疲惫和烦躁是藏不住的,“舅舅一家待我们很好,但我们也做得不差。他们住了十多年我们的房子,连物业费都是我们来交。姥姥姥爷的退休金都在谁手里?我们给出的年节红包、零用钱,这些零打碎敲的就不说了,张口就是二十万,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行了!”万芝梅提高嗓音,斥道,“不借就不借,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你以为我真没钱了?我告诉你,我还没到要听你教训的地步!”
尹雪杉涨红了脸,已经有客人在朝这边看了。
万芝梅的语气再次和缓了些,声音却不低,像是生怕谁听不见似的:
“你以为我为了谁?我能永远活着吗?等我不在了,弟弟就是你最亲的人,我是希望你们之间的联系能够紧密一些,让他记得你对他的好,要不然……你一直这样下去,让我怎么放心?”
尹雪杉知道她又要说什么了,瞬间头大,无奈地去拉她的衣袖,央求道:“妈,你能不能别说这个了?我不是挺好的嘛!”
“挺好?你准备这么糊里糊涂地和那个人混到什么时候?既不违背道德法律、公序良俗,又做不到开诚布公、光明正大,你们……”
万芝梅还没说完,一转头,看见“那个人”站在门口,正一脸尴尬忧虑地看着她们。
尹雪杉低头继续修剪花枝,心里烦恼委屈,眼圈红着,眼泪饱饱地窝在眼眶,她不停地眨眼,想要将它们吞回肚子里。
是啊,哭有什么用?她才不哭呢。
万芝梅心里清楚,退休之后她的心境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仿佛一条跑马大道,走着走着,忽然窄成了羊肠子。
女儿和冯志扬明里暗里地交往了三年,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
万芝梅对冯志扬不满意——她不可能满意他。
纵然他有百样好,单那一处不好,也差不多抵消了所有。
想起这些,她常常后悔不迭,但又好像无从悔起,毕竟谁又做错什么了呢?
时间倒回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长柳街的露天摊位上,不满二十岁的万芝梅是军哥的售货员。
大家都说军哥进货眼光好,也舍得下本钱,而甭管牛仔裤、花衬衫还是能遮半边脸的黑墨镜,穿戴在万芝梅身上就省了多少声吆喝。
万芝梅是个实心人。逢着军哥外出进货,不管一去多少天,她都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比军哥在时还要尽心尽力。
有人悄悄说她傻。那年月,偷货、昧钱都不算困难,更别提偷懒之类的小事了。
万芝梅没读过多少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她只是觉得老板信任她,发给她的工资和奖金也不少,她不能对不起人家。
军哥大名冯军,从掖在大衣里偷偷买卖围巾,被人叫作混混、盲流开始,他在长柳街摸爬滚打着,是慷慨仗义的一个人。
万芝梅上有长兄下有小妹,在她成长的那个年代里,兄长被看作家中柱石,幺妹只负责撒娇承宠,二女儿芝梅是中间被忽略的那一个。
她每天早出晚归,夏天满颊晒斑,冬天两手冻疮。她补贴家用,帮哥哥娶回嫂子,又包办了小妹读中专的学费和生活费。
她终于在这个家里有了存在感。她赚钱不少,口袋里却没存下几个私房钱。
那几年,长柳街生意火爆,摊位之间挤挤挨挨,每天都有抢地盘、压价抢客之类的事情发生,吵架斗殴也是常见。
一个下雪天,军哥刚到,就发现摊位被一个新来的壮汉占去了大半边。
万芝梅来时,两个人已经动起手了,冯军处在下风,雪地上有血,不知道是谁的。
万芝梅拎着个布兜,是她带水带饭用的,一大早的还挺沉。
她一边朝前挤,一边将布兜带子绕在手腕上,冲过去就没头没脑地朝那人身上抡了一通。
那人分神护住脑袋,冯军这才趁机起身,朝万芝梅吼:“躲远些!”
这话压根儿没进她的耳朵,她只知道如果自己不帮忙,军哥今天肯定变猪头了,眼看要上过年的货了,可怎么办呢?
于是她就不管不顾了,又抡又踹又叫嚷,让两个男人的对打,变成了尖叫连连的混战。
好在没过一会儿,两个平常便和冯军互相帮衬的哥们也来上摊了,见这情形立马开始撸袖子,那人认了怂,乖乖溜了。
后来的万芝梅对这很多细节都没印象了,她只记得手里的布兜被摔在地上,铝饭盒甩出来了,里面的白菜炖土豆洒在脏兮兮的残雪上,闻着还挺香。
她的样子挺狼狈,棉袄脏了,脚上的一只条绒棉鞋也张了口子。
隔壁摊位的吴胖子笑嘻嘻地打量她,啧啧嘴:“小梅,你跟我吧?军哥给你多少钱,我双倍!”
万芝梅忙着干活,不搭言。
冯军横了吴胖子一眼,骂:“滚!”
冬日的太阳升起来了,不灼热,却温煦而舒适。长柳街热闹起来,新的一天在插曲之后正式开始了。
冯军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拎着双新棉鞋,什么也不说,丢在万芝梅脚下就又转身走了。
吴胖子又在旁边啧嘴了,连顾客的询问都顾不上回答。
在长柳街待久了,万芝梅就不满足于只帮军哥卖货了,她想有一个自己的摊位。
但街面就那么大,她暗暗留心了很久也没找到机会,于是就寻思着,想请军哥帮帮忙。
一个数九寒天的下午,客人很少,听了万芝梅的想法之后,军哥眯眼看着远处,好一会儿才问:“你想卖什么?”
万芝梅还没想好,但当时长柳街的情形是卖啥都赚钱。
冯军没说什么,他抽完手里的那根烟就出去转悠了,回来之后没再提这事儿,忘了似的。
过了几天,他忽然对万芝梅说:“我问了好几个人,一时半会儿实在插不进空子。这样吧,我腾个地方给你。”
他伸手在摊位上划拉了一下,切蛋糕似的,他说:“想做买卖就抓紧,长柳街不会一直这么红火。”
他说得没错。那时节商业贸易发展迅速,长柳街大市场正在走向衰败和淘汰。
万芝梅想了想,果断地点了头:“好!”
没过多久,在冯军的摊位旁边,万芝梅占用了课桌大小的面积卖起了女士内衣。
她摆在显眼位置上的文胸是纯白的,外缘镶着花边,内裤们也妩媚妖娆。
对比着其他摊位上的质朴实用,万芝梅面前的内衣贵而花哨,生意却异常火爆。
冯军不收她的租金,他说:“不差这一点儿。新来的售货员没经验,我不在时,你还得帮我照应着些。”
他说着,就笑了:“如果我有个妹妹,大概就是你这个样子!”
万芝梅心里很暖,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笑。
流言大概就是从那时候传出来的。几年里,冯军拼死也要护住的地盘,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给了万芝梅,大家也由此想到了那个雪天里被万芝梅拼死保护的冯军。
揣测被不断加工,变得有枝有叶、丰满极了。
一些摊贩的语言直接且粗俗,借着烟酒醉意更是大胆,他们会问冯军:“睡了没?几回?”
冯军本来话不多,辩又辩不清,便将眼一瞪,一副要恼的架势。
万芝梅忙得像只陀螺,流言过耳时,只当玩笑,她以为清者自清。
和冯军的预感一样,大市场的一些生意渐渐不好做了,他率先发觉了这一点,开始焦虑茫然。
那是冯军结婚后的第四年,他的妻子艾英在国营商店做售货员,儿子扬扬刚满周岁。
冯军的状态让艾英疑惑和不满。她抽空去长柳街转了一圈,心里不由得一咯噔。
她看见在原本属于自家的摊位上,卖内衣的万芝梅都快要忙疯了,那些文胸、内裤真好看啊,它们一天天地就摆在自家男人面前!
越来越深入的想象,几乎顶开了艾英的天灵盖。
这天晚上,冯军回家刚走进楼道,就听见摔砸东西的声音。
家里杯盘碗盏碎了一地,儿子扬扬被关在房间里,正拍着门板哇哇哭。
冯军隐隐地担心过,那些流言迟早会传到艾英的耳朵里,而这一天真的来了。
他抱起儿子,看着横眉怒目的妻子,平静地说:“我饿了,有吃的没?”
艾英踹了他一脚,引发了孩子的又一轮嚎哭,她骂着:“还想吃饭?你吃屎吧!”
冯军不恼反笑:“你去弄来吧,咱一桌吃!”
艾英又哭起来,但声调却分明悠长婉转了不少,她捶打着他,想要一个解释和保证,但言语又是多么的无力啊。
从那天开始,类似的吵闹在这个家里贯穿了十几年,“万芝梅”三个字也在这个家里绕梁不去。
不吵架的时候,冯军对艾英说:“漂亮女人多了,何止一个万芝梅。如果我不正经,你看不住也防不住,倒不如开开心心的,该吃吃、该穿穿,我挣的钱都是你的。”
这些道理艾英不是不懂,但落到日常细节里,还是难免猜疑和烦恼。冯军的耐心也越来越少,两个人不停地吵闹、和好,疲惫和冷淡渐渐蔓延。
万芝梅第一次去南方进货,是跟着冯军一路走的。
那也是她第一次坐那么久的硬座火车,和南腔北调的人们挤在车厢里,汗馊和烟草、食物与体臭,空气中什么味道都有。
等到实实在在地落脚在地面上时,她觉得整个人还是飘着的。
白天,她和冯军各自去找货源。
她是个路盲,第一天出门时,货没找到,人也差点儿丢了,直到黑灯瞎火才一路打听着回到旅馆,在大门口见到正四处张望的冯军时,她心里一松,差点儿哭了。
军哥打眼看见她,转身就朝门里走了,没说一句安慰的话。
夜里,军哥咣咣敲门。她起身开门,他并不进来,只塞给她一串香蕉,丢下一句:“多跑几趟就好了。”
很多年以后,五十多岁的万芝梅和女儿在海滩边晒太阳,聊及这一段往事,她说:
“那是我第一次吃香蕉,那个甜啊,大半夜的,能把人甜哭了。我当时心里就想,等以后赚了钱,每次来进货,都要给自己买一大串香蕉,吃个够!”
尹雪杉看着她,突兀地问:“妈妈,你当年对军叔心动过吗?说实话。”
“他长得又不好看,天天板着张脸,黑得像块炭,说话又倔,心动个鬼啊!”迎着阳光,万芝梅笑得明亮而坦荡,她看着远远的地方,仿佛望见了从前,“那时候我也灰头土脸的,早起时眼角还带着眼屎,太穷了,只想着赚钱,没那么多心思。”
“我爸长得好看,怎么样呢?”尹雪杉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隔一会儿,她还想再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却见妈妈已经用草帽盖住脸,似乎不想再聊了。
是的,万芝梅不想再聊陈芝麻烂谷子了。
不过时间这东西,可以流水般洗刷掉一些记忆,也能刻刀般刻画另一些,而它的洗刷与刻画,向来由不得人选择。
那年的春夏之交,万芝梅的生意十分火爆。
一天早晨,她刚出摊,艾英就找来了。因为她出门进货的这几天,冯军也没回家,艾英怀疑他是和万芝梅在一起了。
艾英抓着那些胸罩内裤,将它们丢了满地,嘴里一迭连声地骂着:“狐狸精!不要脸!”
万芝梅一声不吭地满地去捡,因为那书桌大小的一截摊位,她得忍着。
隔壁摊位的吴胖子又开始多嘴多舌:“小梅啊,做错了事就道个歉,都是自家人……”
万芝梅抓起一条牛仔裤就朝他脑袋上摔过去,裤子有点重,她又是一次次扛着大包赶火车的人,手上的力道不小,吴胖子“嗷”一声,闭嘴了。
艾英也被她的这一下震住了,她发现论打架,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就算骂人拼嗓门,自己恐怕也要落在下风。
就在艾英发愣的时候,万芝梅已经将从地上捡回来的内衣举起来扬了扬,一边抖落着上面的灰尘,一边朝着围观的人们高声吆喝:“进价处理,便宜卖!”
立刻就涌上来好几个人,也将万芝梅和艾英隔开了。
艾英觉得,万芝梅对自己的态度与其说是退让,倒不如说是无视,并且她很快就后悔走了这一趟,她觉得自己肯定是气恼之下发了疯,才会做这样丢人现眼、自取其辱的事。
冯军两天后出现在长柳街,他大步流星地走着,胡茬满脸,头发也乱蓬蓬的,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说他跟着朋友出门跑运输去了。
从那时候开始,冯军待在长柳街的时间更少了,也因为有万芝梅从旁照应,他对自己摊位上的买卖很放心。
有些人之间的信任和依赖,超过了血缘。
尽管他们谁都没说过这样的话,都觉得这太矫情、太肉麻了。
年轻时的万芝梅确实有些看不起艾英,她自认从未出格,因而又带着自尊和高傲。
直到一些年后,她也做了妻子和母亲,有了年纪和阅历之后,才在心里对她生出了理解和歉疚。
不久后,冯军彻底离开长柳街,买了两台卡车开始搞运输。后来又做起钢筋水泥生意,也建立起自己的物流网络。
他早出晚归,在家也很少说生意上的事,他在这个家里唯一的存在方式似乎就是给钱。
那些年,艾英悄悄找人调查过冯军,甚至亲自跟踪过他,她的猜疑和焦虑难以抑制,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她不得安宁。
艾英常常想起万芝梅,甚至一遍遍地在梦里见到她。
那个聪明漂亮、勇敢独立的姑娘,仿佛在她这个窗明几净的家里生了根,长成了树。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就算冯军洁身自好,哪怕他心里藏了一个人,也一定是万芝梅吧?
这样想时,艾英从来没有意识到,与其说她是在否定和质疑自己的婚姻,倒不如说,她是在羡慕并嫉妒着万芝梅——因为她的独立、自信与自由。
为了试探冯军的反应,艾英偏要在他面前一遍遍地提起万芝梅。
她是吵架时输出内容的主要一方,她往往声嘶力竭、涕泪横流,而冯军是冷战的主要发起者,他走出家门,就像鱼入了海洋,把艾英一个人晾在岸上消化情绪。
她消化不了。
相反地,那些伤心、气恼和无助在她的胸腔里反复发酵,让她的情绪十分糟糕,陷入自我怀疑和不安全感当中不能自拔。
有时候她出门逛街,有意无意地走到万芝梅那里,看见她的意气风发,不免又惹了一肚子气。
九十年代初,万芝梅进驻新商城,她一鼓作气地进了很多货,卯足了劲儿想要大干一场。
然而,那时节市场发展迅速,旧经验与新行情好似一夜错轨。
万芝梅的第一批货还没卖完,就被同行的新款压成了老样式。
她咬咬牙又去进了一批货,仍然没能扭转颓势。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一天她打开供货方发来的包裹,上百件裙装居然全是次品和最小码。
电话拨过去,问询的话没等说完,那边已经呱嗒撂下,再拨,就是无人接听了。
灰尘越积越厚,她只能尽快出货回血。
她穿着未拆标签的衣裙,踩着高跟鞋站在档口,笑得热情而张扬,恨不能伸手将顾客朝自己的店里拉,一天下来好像全身都要断成八节。
那是万芝梅精神最紧张、经济最拮据的一段时间。
也是在那段时间,父母开始催婚。
偶尔回家吃饭,哥嫂吊着脸,中专毕业后进入邮局工作的妹妹说起话来满嘴的市场经济、服饰文化,轻飘飘地说着:“二姐,你得多读书,提升审美啊。”
万芝梅看着满屋子亲人,只觉得心里咝咝地冒冷气。
她有点怕了,想打退堂鼓了。
兑店广告写在一张纸板上,挂出去,没一会儿又摘下来,狠狠心,再挂出去。
又过了几天,很久没见的冯军忽然来了,只字不提是从哪里听说了她的难处。
他像普通顾客一样端详着她的货,言简意赅地说:“再进一批货,我借钱给你。赚了,你还我钱;赔了,这店兑给我,怎么样?”
见她犹豫,冯军又说:“万一这店归我了,还雇你做服务员,就当是长柳街,咱们从头再来。”
这话触动了万芝梅,像几年前一样,她深吸一口气,果断地说:“好!”
就是凭着这批货,万芝梅成功转运。
她去找冯军还钱时,冯军正蹲在地上研究一个坏掉的汽车配件,抹了满手的黑油,他回身指了指抽屉,示意她把钱丢进去,大剌剌地说:“有什么好谢的。你妹你哥,你为他们付出那么多,要感谢了吗?”
万芝梅没接话,她觉得喉咙酸涩,掩饰着扭头去看贴在墙上的地图。
后来的几年里,万芝梅的生意做得不错,她总是天不亮就出门,春夏天还好,到了寒冷的秋冬天,天也未明,灯也昏昧,商场门口黑压压人头攒动,等着大门哗啦一开,灯光透出来,人群就裹着白汽朝里涌去。
万芝梅三十岁时,和在工厂做财务的尹江河结了婚。
尹江河有文化、长相斯文,前者补足了万芝梅对自身的遗憾,后者又与她日日所见的长柳街摊贩气质不同。
童年的尹雪杉常待在妈妈的精品间里。
成年后她回忆起那些时光,鼻子里总是充斥着布料、塑胶和皮毛的混杂气味,让人鼻子酸酸痒痒,很难形容。
有一年,冯军生病住院,万芝梅去看他,将厚厚的装钱信封朝他枕头底下塞。
他刚要拒绝,她就皱了眉:“这才几个钱?你可真是年纪越大越婆妈了!”
正说着,病房门打开,刚结束高考的冯志扬提着暖水瓶进来,神情冷冷的,冯军让他管万芝梅叫“梅姨”,催了好几声,他也没动静。
当时,万芝梅的女儿尹雪杉,刚刚十岁,没人知道他们后来会有的纠葛。
就是在那一年,十岁的尹雪杉发现了一件事,她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
也是在那一年,在本市读大学的冯志扬帮助母亲艾英投资和经营了一家汽车用品超市。
他是母亲生活中的太阳。
他自小懂事,会将自己的事情料理好,也懂得察言观色,在父母之间充当着黏合剂和甜蜜素。
从那一年开始,艾英真正地从苦恼中走出来,开始重新回看自己的人生和婚姻。
真金白银的投资,让她不得不投入全部精力去了解和学习,再无暇顾及琐事。
与此同时,她的交际圈子打开了,眼界自然开阔,心胸也渐渐变得豁达通透。
物质和精神双方面的充实让艾英非常知足,并且她心里清楚,没有儿子的帮助、没有家里的积蓄做底气,她干不成这么大的事情。
中年之后的艾英,自信而感恩,渐渐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模样。
如今让她不安的,只剩一件事。
早在冯志扬二十五岁那年,在谈及婚姻的话题时,他就一本正经地宣布了他是不婚主义者。
不仅如此,这么多年来,他甚至连女朋友都没带回家一个!
艾英忧心挂虑,一会儿担心他的身体和心理情况,一会儿又焦虑他的取向问题。
他工作后就搬出去一个人住了。
他有自己的工作,抽空也去父母亲那里帮忙,他们又各自给他开一份工资,他不缺钱。
他遗传了父亲沉敛的性格和母亲俊秀的外貌,且有着不错的穿着品味。
在他的房子里,他是简洁、干净和细致的,没有女气,但也没有女人气。
思来想去,艾英将与儿子推心置腹的机会让给了冯军。
冯军不开口则已,开口便是单刀直入:“你妈很担心你,不结婚也不谈恋爱是什么问题?”
冯志扬反问:“爸,你觉得结婚有意思吗?”
当爹的一本正经地将眼睛一瞪:“没意思哪来的你?”
做儿子的笑着摇摇头,以沉默结束了对话。
生活很复杂,他想,在日子的加减乘除之后,也许父母确实是感觉幸福的,那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感受,旁人无法置喙。
而他作为他们的孩子,心中同样自有感受,比如成长辛苦、懂事很累。
他不想结婚,不想过他们那样的生活,也害怕生养小孩去重复自己走过的路。
千禧年伊始,尹江河所在的工厂结束了苟延残喘,宣布彻底倒闭,之后没多久,他在万芝梅的支持下开了间药房。
四年后,万芝梅四十岁,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新城区的开发建设如火如荼,四处高楼林立,新的商场、购物大楼设施完备、灯光璀璨,将长柳街商业城反衬得灰头土脸。
万芝梅的生意开始下落。
她决定提早撤出,果断地以不错的价格将两间精品间外兑,准备另作打算。
有一天,她闲逛时路过一家首饰店,老板是熟人,拉她去经理室聊天,等她出来时,刚好看到尹江河带着个陌生女人站在柜台前。
万芝梅没有惊动他们,她静静地看着那女人揽着男人的腰,撒娇地笑着,将胸脯蹭在男人的胳膊上。
回家后,万芝梅不动声色地清点了财产。
她去了一趟医院,带回一张妇科病的诊断书。他们分居了。
她开始每天出入股票交易所,和上班一样积极。
那段时间,除了尹雪杉,没人听见她低低的抽泣声,没人见过她落寞却孤傲的后背,没人知道她也有过紧闭双眼却久久不能入睡的夜晚。
只有尹雪杉,她仰着小脸儿看她,一遍遍担忧地唤着:“妈妈?妈妈!”
两个月后,万芝梅向尹江河提出离婚。
至于存款,她的银行账户已经近乎为零,她说全赔在股市里了。
尹江河十分震惊,他质问她时,她的态度冷静而生硬:
“我自己赚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就连药店也是我出的钱,是我托人找关系才办下来的手续,我不查你的账就不错了!”
两人撕破了脸,尹江河骂万芝梅是破鞋,喊她是长柳街泼妇,说她是冯军的姘头。
万芝梅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上的暖水瓶就朝他掷过去。
类似的剧情接连上演,有时候尹雪杉在家,她会立刻冲出去想要保护妈妈。
而只要她一出现,万芝梅就不说话了。
她会蹲下身抱一抱女儿,对她笑一笑,任凭尹江河在一旁骂人跳脚。
尹雪杉贴着妈妈的耳朵,小声说:“是爸爸错了。我爱你,妈妈!”
女儿的眼神里充满恐惧和忧虑,又那么清澈闪亮,让万芝梅无比心软和心疼。
时间一天天过去,吵闹谩骂冷战,一个不原谅,一个不肯离。
直到一天夜里,在尹江河租住的房子里,他和他的情人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十岁的尹雪杉一个人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去老家接来了奶奶,此刻她正牵着奶奶的手,一老一小笔直地站在门口。
那天,尹雪杉被爸爸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他冲着她吼:“是不是你妈教你的?”
尹雪杉的耳朵嗡嗡作响,她盯着爸爸通红的眼睛,吓得哭不出声来,一口气憋在喉咙里。
奶奶护住了孙女,厉声说:“你想打死她吗?你要不要先打死我?”
奶奶不和稀泥,她说人要脸树要皮,要不是小梅起早贪黑地赚钱,你拿什么开药房?你就是个下岗工人,你还想当老板?
奶奶说,两口子要是还想接着往下过,那就往事翻篇、揭过不提,要是不想过了,就痛痛快快地各走各路,否则只会丢人现眼、伤人伤己。
又一番闹腾之后,万芝梅和尹江河终于离了婚。
自那以后,尹江河再没回来看过女儿。是的,一次也没有。
奶奶也与万芝梅母女俩断了往来,她指责她的前儿媳:“是尹江河做错了,但你也不该让你的女儿去做这样的事,她才多大啊?”
万芝梅泪水纷飞,她心疼,她委屈,她哪有让她的女儿去做那样的事?
女儿背着书包出门时,分明说是去姥姥家,因为姥姥住得近,她也就没多问。
后来的那些年,万芝梅问了女儿好几次:“为什么会去老家把奶奶接过来?一个人坐那么久的车,怕不怕?”
尹雪杉摇摇头。
她想起自己因为常常出入商城,一直偷偷地在同学中间卖发卡和花边短袜,被老师警告了好几次要请家长——人生中的许多事常在无形之中环环相扣,她是因为心怀被请家长的恐惧,才会想到找奶奶来管管爸爸吧?
万芝梅问她:“你怎么会知道爸爸的住处的?”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尹雪杉第一次回答时是吞吐的,后来就流利了:“药店的人告诉我的。”
等到再追问是药店的哪个人,她便又只剩下了两个字:“忘了。”
但事实上,那些场景和声音,是记忆里扎心的针、压在胸口上的石,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办完离婚手续,万芝梅很快就带着女儿搬了新家,这让年少的尹雪杉既快乐又忧心忡忡,忍不住悄悄地问:“咱们还有钱吗?”
万芝梅笑眯了眼睛,笃定地回答:“有。”
她没再出入过股票交易所。
原本换房搬家,只是想要换个心情重新生活,却没想到正是这次看房、买房的过程,让她敏锐地发现了机会。
她开始研究楼盘的建筑、价格和周边环境,她接连购入了三套住宅、两间门市,并用当时在一些人看来“脑子进水”的高价拥有了两套老旧小区的房屋产权。
等到尹江河听闻消息,气咻咻跑来质问股票是真赔了还是真赚了、或者她压根就没真正试过水的时候,一切早成定局。
在尹雪杉的记忆里,万芝梅是和朋友聊天大笑的妈妈,是开着车窗和女儿一起唱“小酒窝、长睫毛”的妈妈,是为了穿好看裙子节食减肥又不断破功的妈妈,是为了带女儿去看综艺录制,跟老师撒谎请假的妈妈……
到万芝梅五十岁、尹雪杉二十岁的时候,房价已经翻了几番。
尹雪杉读大学时,在师姐的建筑设计工作室做兼职。
大学毕业,万芝梅将一间门市交给她,于是就有了“青蓝”咖啡馆。
第二年,师姐的工作室扩大经营,尹雪杉成了合伙人。
她是在长柳街商业城长大的小孩,因此年纪轻轻而知世故。
她的母亲用言传身教和物质金钱为她铺垫了成长平台,她比她的母亲有文化,也更加自信、自我。
因为自小目睹着母亲赚钱的辛苦,她不免对生活存有敬畏,她勇敢却并不张扬。
尹雪杉是在争取一次外包项目时遇见冯志扬的。当时,她对他一无所知。
但冯志扬到底大她八岁,在隐隐的猜测之后稍加查问,也就知道她是谁了。
除了冯志扬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曾在少年时代,在父亲摔门而去,母亲摔杯砸盆之后、在父亲多日不归,母亲彻夜痛哭后的早晨,一个人走上长柳街商城,去看看那个被一次次提及的“万芝梅”,看她是在照常工作,还是如母亲所说的没空出工,正躲在哪里忙着和冯军鬼混。
冯志扬眼中的万芝梅很爱笑,尽管有时候笑得虚假而夸张,带着生意人的世故与精明。
她总是很忙,手脚不停,忙着招呼客人,忙着理货、算账,身体里像是有个高速运转的发动机。
冯志扬也看见过小小的尹雪杉,剪着童花头,眼睛很大,安安静静地坐在桌旁。
有一次她拿着一个果冻,撕也撕不开,就用牙齿去咬;
有一次她穿着件粉色的小棉袄,热得满脸通红也不吭声,低着头认真而笨拙地研究那些带流苏的扣子;
还有一次她弯身去捡东西,结果凳子歪了,整个人扑在地上,她抬眼去看妈妈,嘴巴咧一咧,没得到关注,就又悄悄地自己爬起来。
因为那些记忆,冯志扬面对尹雪杉时的情绪很复杂。
他不是个擅长掩饰的人,因此就显得没什么好脸,哪怕尹雪杉对着他笑,他也可以板着脸,等着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垮下来。
那年,冯志扬已经三十二岁,单身,公司里对于他抱持不婚主义原因的猜测超过五种,涉及了心理、生理和伦理。
尹雪杉也有些好奇。
她亮晶晶的眼睛常让他觉得躲避不及,仿佛生活里有些什么事情正火舌一样地舔过来,带着灼热的温度与气息。
尹雪杉与这边接连合作了两个项目之后,有人怀着酸葡萄心理,开始猜测她的人际关系,说她背后可能有着什么人,护着她从小工程试水到大项目上位;又说她开的车、她住的小区、她顺手经营的咖啡店,如何如何。
冯志扬听见那些话,忍不住驳斥:“但凡和尹雪杉一起工作过,就会知道她的用心和才华,承认一个年轻女孩的努力和优秀很难吗?”
这话很快就传进了尹雪杉的耳朵里。
有一天,在同事聚餐后的酒店走廊里,尹雪杉碰着他的肩,轻声问:“我追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