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常见于澳门赌场的“百家乐”赌局。在江苏无锡、昆山、太仓等地,这样的场景却在地下赌场中上演。有人一次就甩出几万元,有人输掉全部存款后当场借钱买码。赌场操控着每局的输赢,“有的场子一天赚了400多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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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间隔不足1米的防盗门,将裹着烟味儿的喧闹和城郊静谧的夜死死隔开。
数十名赌客围坐在椭圆形的赌桌前。银铃“叮”的一声:买定离手!花花绿绿、额度不等的筹码被拍在桌上。叫牌声、哀叹声、咒骂声和手掌打在桌面的声音,混杂在百余平米的房间里。
这是常见于澳门赌场的“百家乐”赌局。新京报记者近日调查发现,在江苏无锡、昆山、太仓等地,这样的场景却在地下赌场中上演。
每把不到1分钟的牌局,有人一次就甩出几万元,有人输掉全部存款后当场借钱买码。酣然下注的赌客并不知道,这些看似热闹的赌桌,实则是一个“围猎”的陷阱。
庄家做局,叠码仔(为赌场拉客的人)抽成、荷官控牌、牌托陪玩。赌场操控着每局的输赢,“有的场子一天赚了400多万。”
▲ 暗访苏南地下赌场: 高返利吸引拉客 从东南亚聘请荷官操控输赢 。 新京报社会新闻部出品
赌场藏身写字楼,层层暗哨文身男撑场
“是不是你的一手客人?之前赌多大?都在哪赌过?”
出发前,自称在赌场有股份的孙哥,盘问起客人的情况。“咱们做这个,要保障场子的安全,不靠谱的客人不能带。”
暗访调查中,新京报记者以叠码仔身份与赌场搭线,另一名记者则假扮赌客。在确认记者要带的“赌客”靠谱后,孙哥通过微信发来一处定位地址:沿沪大道与一条无名断头路的交叉口。
地图显示,该位置属于江苏省昆山市花桥镇,距离上海市辖区仅3公里,周边除了一家面粉厂和一处名为“尧谷国际”的建筑物外,无其他标识可循。
7月17日晚10时许,按照定位导航,新京报记者从苏州市区乘车,沿京沪高速一路向东,一小时后到达定位地点。记者注意到,这处丁字路口,周边多是设有围挡的工地,鲜有车辆和行人经过。
孙哥在电话中指挥记者往面前的无名路深处走。步行约300米,穿着白色镶有金边图案套头衫、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孙哥向记者招手。
孙哥和一名中年男子打量了记者几眼后,两人默契地一前一后,带记者进入路旁一处院落,随后拐进地下停车场。
地图显示,这里是尧谷国际中心,是一栋商用写字楼。停车场内,两辆黑色轿车堵住了电梯口,车里坐着四五名健壮男子。
孙哥向车里的人打招呼,“有客!”一人随即下车,带记者一行进入电梯,其余人仍守在电梯口。
带路人十分警惕,在电梯里和记者相互打量,一言不发。电梯升到顶层12楼。这里灯光昏暗走廊狭窄,没有其他人走动,只能听到鞋底和地板的摩擦声。
带路人在一间白色房门前停下,连敲三下,房门从里面扭开。带路人和记者进门后,发现面前还有一道房门。直到一行五人全部进去,第二道门才被打开。
一百多平方米的房间被四张赌桌切割。地上铺着地毯、墙壁粉刷一新。西侧一角,放着换码的柜台。赌客、叠码仔、看场的文身男,30余人聚在一起,让这处隐秘的空间热闹起来。
7月下旬,新京报记者暗访进入苏南多地的4家赌场发现,这些隐蔽的地下赌场都十分警惕,为了防范“风险”,他们拒绝“不会玩”的生人进场,还会在外围设层层暗哨,屋里屋外也装满监控。
新京报记者曾进入位于昆山玉山镇的一处地下赌场,因未换筹码参赌被怀疑,次日,记者再次联系上线时,对方拒绝再带记者进场。在进入无锡市招商城路的一处赌场前,记者被先后两次换车,连过3道暗哨后,才得以入场。
▲ 昆山花桥区的地下赌场内,10余名赌客围在一张赌桌前。新京报记者摄
入场两万起,有人一小时输掉20万
昆山市花桥镇的赌场有规矩,入场最低换码2万元。
新京报记者观察发现,在这家赌场,20多名赌客中,手握10万以上筹码的不在少数,有人一把就下注5万元。
这是常见于澳门赌场的“百家乐”纸牌赌局。赌客可随意押注“庄”或“闲”,荷官开出两副牌,点数大的一副赢,庄家按注码杀赔。
赌桌前的电子屏里记录着过往的牌路,下方标注着该桌的下注限额。正开局的3张赌桌,最低下注分别是1000元、2000元、3000元 ,最高每把可下注20万、30万元。
“叮”的一声,荷官拍响面前的银铃,买定离手。赌客们将花花绿绿、额度不等的筹码压在赌桌的“庄、闲”两区。一张赌桌上5名赌客,全压庄,下注一万多筹码。
荷官从牌盒里划出两张牌依次翻开,“闲9点。”随即将另外两张牌发给下注5000元的女赌客,让这位下注最高的赌客开牌。
第一张牌是“2”,赌客们激动起来,“三边、三边!”女赌客将纸牌换着边掰着看,“6点。”
“又输了!”赌客们纷纷哀叹。此时已是深夜近12点,一位赌客打电话说,“再转给我3万块钱。”挂断电话后,转身把自己的红色号牌交给赌场的工作人员,“再帮我拿3万的码。”
曾在澳门赌场工作的方杰(化名)向记者介绍,号牌是赌场为记录赌客的输赢设置的,来时换了多少筹码,走时输赢多少,赌场都根据号牌记账。
现场借钱,在赌场早已司空见惯。“这都是小钱。”方杰说,来苏州、无锡、昆山等地赌博的客人,不乏做生意的老板,他们此前常去澳门赌博,今年因疫情澳门不通关,便有赌客来到这里赌。
同桌的赌客似乎没有被这通借钱电话所打扰,他们盯着赌桌和牌路,盘算着下一把的投注。下注、发牌、杀赔,每分钟重复一次。荷官面前,装着四副扑克牌的牌盒,很快便见底了。
与其他围满了赌客的牌桌不同,房间内另一张赌桌上,只坐着一名上海口音的中年男子。赌场的工作人员拒绝旁人在此下注,“这包桌了”。也就是说,这张赌桌上,只能该男子一人下注。
记者观察到,这名中年男子每把下注3万到5万元,连输两把后,他撕掉手中“不争气”的纸牌。愣了几秒后,又换了5万元的筹码。
之后的赌局里,男子赢下几把2000元的小注,看牌运回来,就又开始下大注,来回十多把,5万筹码又输干净。记者注意到,从这名男子进入赌场到离开,不足1小时的时间里,其至少输掉20万元。
新京报记者在苏南地区4家地下赌场调查发现,一晚输掉数十万元的赌客并不少见。位于太仓浏河镇的赌场,还模仿澳门赌场,在大厅中隔出一间贵宾厅,专门接待下大注的赌客。“玩得大的客人,一晚上输掉百万也很正常。”孙哥称。
▲ 江苏太仓浏河镇一家地下赌场的筹码和号牌。新京报记者摄
荷官做手脚牌托陪玩,赌场“包杀”一晚进账数百万
酣然下注的赌客并不知道,自己是入了圈套的“猎物”。
从晚上8点开张到凌晨两点,昆山花桥镇的赌场内,赌客们进进出出,最终仅剩记者所在的赌桌还有赌客。边上一位女赌客多次暗示记者跟注,“你看我又赢了,你怎么不跟我下呀。”
见记者带来的“赌客”没动静,孙哥有点不耐烦, “你的客人怎么回事,到现在都没下注啊。现在就剩他一个客人了,不行的话,赶快带走吧。”
事实上,这个赌桌还坐着7名“赌客”。按照孙哥的说法,除了记者带来的“赌客”外,其余6人,都是赌场的“牌托”。
在赌场工作过的方杰透露,这些牌托都是赌场花钱雇的,任务就是“带客人下大注”。
一位常带客去赌场的叠码仔也向记者证实了这个说法。他称,每一个地下赌场都有牌托,赌客少时,他们就坐下烘托气氛,真赌客来了,他们就有人让座,其他人则坐在旁边引导客人下注。
新京报记者在无锡招商城路的地下赌场暗访时,曾听到赌场的工作人员责问一名叠码仔,“赌场找一个牌托都500块钱呢,客人输这么少,赌场都亏钱的。”
除了牌托,这些赌场更大的陷阱来自赌客面前的“美女荷官”。
多位帮地下赌场拉客的叠码仔告诉记者,赌场里发牌的荷官,都是从东南亚请来的“专业人士”。
一位曾开设赌场的人士向新京报记者介绍,牌桌上作弊手法很多,荷官手一动,就能把牌换掉,专业的人操作很少有人能看出来。甚至有的牌桌上,扑克牌是药水泡过的,戴上配套的隐形眼镜,就可以看到牌面。“十赌九输?是逢赌必输。”
与记者熟络后,孙哥对此也不避讳。“咱们这场子是’包杀’的,不可能让客人赢,人家(荷官)有技术,你根本看不出来怎么作弊的。”
靠着“包杀”的手段,赌场只要有叠码仔揽客,便可“坐享其成”。孙哥向记者透露,在记者离开昆山花桥镇的赌场几天后,那里去了几位大客户,赌场一天就获利80万元,“这还是小场子,接大赌客的场子,一晚上能赚400万。”
在孙哥眼中,这些“一本万利”的地下赌场开起来并不难,不到10万元就可以买齐设备,但有一点,“必须关系硬。”孙哥称,赌场要经常变换地点,还要靠关系提前知道什么时候有检查,好及时带着客人转移。
▲ 无锡市招商城路附近的地下赌场内,一名荷官正在发牌。新京报记者摄
澳门叠码仔拉客抽成,遭遇赌场“黑吃黑”
孙哥在聊天中向新京报记者透露,苏南一带,此前就有地下赌场。疫情期间,一些无法去澳门赌博的赌客被赌场盯上,通过叠码仔把他们拉来,由此,近几个月,当地的地下赌场也多了起来。
赌场通过在澳门开档口(赌博公司)的人,或在澳门赌场工作过有赌客资源的叠码仔招揽赌客,“一个赌场,能找到两三个这样的人帮你,就不愁客人。”孙哥坦言,因为“包杀”,这些赌场在当地赌客中口碑极坏,只能不断招揽外地赌客来玩。
为此,赌场甚至给叠码仔开出少则四五成,多则7成的返利作为回报。
专职帮无锡、太仓、上海等地赌场带客的阿超称,仅无锡一个赌场,每天就有5辆车专门从酒店或机场接送客人往返赌场,有的客人一人赌资就超过百万元,而带客的叠码仔能拿走70万元。
方杰告诉新京报记者,高额的返利,让很多此前在澳门做事的叠码仔,大张旗鼓地在朋友圈招赌:“澳门去不了,来苏州、无锡、昆山、太仓,接待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
方杰称,他的朋友圈里,这类招赌的消息3月份开始出现,至今未曾间断,还有叠码仔打出“安排酒店、车接车送”的服务。方杰曾统计,他在澳门时的百余位微信好友中,至少有60人发过招赌消息。
曾在澳门开档口的阿超,今年6月回到江苏帮朋友的赌场拉客。他称,几个叠码仔带客参赌,半个月的时间,就从他朋友的赌场赚走了一百多万。
▲ 一名帮赌场揽客的叠码仔在朋友圈发布赌场消息。新京报记者摄
然而,在这个“以赌做局”的隐秘江湖里,除了被围猎的赌客,拉客的叠码仔也常常遭遇“黑吃黑”。
黄庆(化名)曾在澳门赌场做事,疫情期间,他两次带着赌客到太仓浏河镇的地下赌场,赌客输掉数万元后,上家承诺的6成返点,却一分未给。“别看抽成这么高,有时候上家说给你吞了就吞了,一分钱也拿不到。”
“说是场子被警方打掉了,钱没法结。”黄庆称,当地的“规矩”是,赌客离场立刻返现,说赌场被端,其实就是要黑叠码仔的钱。
他的遭遇并非孤例,在一个有着数百位在澳门工作的人的微信群里,时常有人发出拿不到抽成的消息。“你带输赢几万的客户去,赌场给你返成,你带个大客户去,输了100万,你真能拿走70万或者50万?”黄庆愤愤不平,“这些人都不靠谱,他们黑你你也不敢报警。”
黄庆的预料不错,他曾带赌客去的位于浏河镇的赌场,并未被警方打掉。他被“黑”掉抽成的次日,新京报记者进入该赌场,场内热闹依旧:叠码仔在码房和赌桌之间穿行,赌客们酣然下注、面带微笑的荷官一次次敲响面前的银铃,“买定离手!”
▲ 无锡市招商城路附近的一处地下赌场,入夜后坐满了赌客。新京报记者摄
新京报新京报调查组
编辑李明
值班编辑孙霖婧
校对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