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灵,谭泉人,家世清贫,和发妻只育有一个儿子。半生饱读诗书,刚正耿直。虽无缘于仕途,然深得许多名士高官敬仰。
有位知州请他在家中设馆教学,许多学子听说后慕名前来,很快就占满了名额。
某天外面下起雷阵雨,暴风扫过树林,留下一片残藉,看起来分外可怖。涂子外出玩耍迟迟未归,家人到野外寻找半日而不得。
直至黄昏时分,大雨渐歇,忽见一黄发束冠的高大青年牵着涂子回来。
全家喜不自胜,搜寻所有的房屋不过集齐二两银子,将此作为报酬交给青年,却遭到拒绝。
再问他想要什么报酬,回答说希望能跟在涂灵脚下当一名仆役,平日帮助料理教学事务。
涂灵坦诚告诉他家中并无多余银钱供养仆役,青年说不要工钱,最终被留下了。
青年名叫于师,自称是扬州人,早年逃难到此地,家中已经没有人了。观察他的外表,比一般人都要高大魁梧,五官线条硬朗,不怒自威,但交谈起来却是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
于师干事伶俐,助学事务做得很好,为涂灵减负不少,且悟性极高,夫子教授的道义知识,他总是比堂下的学子们领悟得更透彻,以至涂灵总说他最好的弟子不是坐在下面。
渐渐的,学子们都为于师的突出而感到不满。
中秋节前夕,有个年生知道于师是孤儿后,有意要让他难堪,大庭广众之下问他何时回家团圆。
另有一位学子顺势接话:“莫不是接到阴曹地府去团圆吧!”
众人听此,脸色各异,有看好戏取笑的,也有可怜同情他的。
而于师一点也没有生气,回道:“我的家就在这里,还要到哪里去团圆呢?”
学子们知他说的是涂夫子家,都觉得没有意趣,便不再作弄他。
又有一回,有个富商的公子带着书童请求拜到涂灵门下学习。于师正好在旁边,看那俊秀的书童一副心术不正的样子,便低声劝告涂灵不要收纳此人。
这些日子相处以来,涂灵多少察觉到了于师的异处,便依他的意思和公子说,如能舍下书童,就答应让他入门。
书童跟在公子身边多年,深得主子的宠爱。如今见不让书童跟着,公子大发雷霆,而涂灵态度始终不变。
富商原本为了沾点文人的光辉,特意送自己的儿子进来。公子怎么求他都不松口,最终没了法子,只得换了个书童。
然而过了几天,不知使了什么诡计,原先的书童去了另一位学子身旁。一打听才知,那位学子已经被公子买通了,将自己的书童给换了下来。
于师劝涂灵趁早把那书童赶出去,免生祸患。然而学子们面对夫子的命令根本不听,对于师也愈发不尊重了。
某天深夜,月朗星稀,微风阵阵,于师正陷入酣眠,大门口突然聚集了三个人影。跟在后面的那个似乎是仆从,身材较为瘦小,面容清秀,手里却提了死老鼠。
三人想要闯进去,奈何羸弱翻不了墙头,便想办法撬开门锁。
捣鼓了许久终于开了门,同一时刻,忽然一道闪电在他们面前劈下,方才若是再向前一步,立刻便要去阴曹地府。
其中有人以为是巧合,还欲向前走,结果刚一抬脚,又是一道雷电下来,连他的衣角都烧焦了一点。
三人哪还敢犹豫,尖叫一声撒腿就往回跑。
方才明明天气很好,顷刻间乌云全都聚到他们头顶上,开始下起暴雨来,道路不一会儿就变得泥泞不堪,跑快了还会滑倒。
三人中途跌倒了好几次,全身都是污泥。回到家时已经淋成了落汤鸡,高烧了一整晚,好几日吃喝不下,稍微清醒一会儿还在说胡话。
家人本来已经不抱希望,连棺木和寿衣都备好了,哪知过了一段时日自己又好了。
几人恢复正常后与同窗聊天,说起那晚的电闪雷鸣,仍是心有余悸,仿佛做了场噩梦。
本以为会引来同情,可其他学子听了都当他们是脑子病坏了。如今正是冬季,本就少雨,当地都一个月没下过雨了,道路干燥得很,哪里来的暴雨雷电。
死里逃生的三人听此,面面相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此后再也不敢跟人提这事了。
过了一段日子,突然有人报官,称馆内学子聚众淫乱,管事夫子也参与其中。
涂灵大惊,细问才知,是之前那个书童生性浪荡,勾三搭四,且多次趁机偷盗他人财物,将馆内风气搅浑。而作为主子的一方打死不承认,将所有过错都推到夫子身上。
正巧这时知州病逝,更是无人为涂灵申诉撑腰。此事一出,人人唾弃,咒骂的口水漫天飞扬。
闭馆退下的那天,外头正下着大雨,学子们站在屋檐下为涂灵送行。其中有些良心未泯的,提出要为夫子办一场告别宴席。涂灵难拒好意,便带着于师一块赴宴。
宴席设在一家酒楼上面。席间,有位素日愚笨的学子喝醉了酒,冲着于师大骂,称夫子如今的遭遇皆是他带来的。
见有人一直抹黑于师,涂灵勃然大怒,也不顾形象,在众人面前与自己的门生对骂起来。直到于师劝阻,才稍稍平息下来。
之前坏事的公子这回没来,与他交好的年生却是在的。
年生想了个主意要刁难于师,吩咐小二上了一壶店里最贵的佳酿,趁人不注意给于师的酒杯满上,随后将酒壶藏到了于师脚底下。
于师方才已经喝了不少,但都还算清醒,这一杯下去却突然醉倒在桌上,怎么摇晃都不醒。
付账时,年生故意高声说话,让大伙知道他们的账单里莫名多了一壶美酒。人人都觉得奇怪,明明没有见过,怎么就要让他们买单。
在大家的视线都围聚过来时,年生从于师脚底下拎出一壶酒。得到小二的肯定后,他大声辱骂于师不尊师重道,竟敢在这种场合揩油。
于师睡了许久才在骂声中醒来,见店小二催他结账,他一点也不惊讶。问酒钱多少,回两千五百文。
小二话音刚落,于师忽然露出作呕的表情,人人都怕他吐出污秽物而远远走开。
于师捂着胸口垂着头往前走,明明没有抬头看,可却直直地朝年生的方向走去。年生避让不及,被他吐了一身。
年生今日穿的衣裳乃是他讨好的富商公子赠的缎子所做,他平日最爱向人炫耀这身华贵的料子。
如今上边沾满了恶臭的呕吐物,令他暴躁恼怒到了极点,盯着于师目眦欲裂,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小二生怕惹怒了客人,忙说要带他下去清理,却被于师给拦住了。
“不是怕我付不起酒钱吗?酒钱就在这上面。”言下之意,他的呕吐物就是酒钱。
年生当他是在挑衅,要朝于师动起手来。手掌刚一挨到于师的身体,仿佛拍打到了坚硬的石头,痛得他立刻将手缩回来。
小二对于师说的话感到惊奇,起初还不相信,可当年生的衣裳拿去清洗时,上边的呕吐物一经水流冲刷,立刻就变成了碎银子。所有的呕吐物都被冲刷下来变成银子后,刚好就是那壶酒的价钱。
年生仍有怀疑,衣服洗净后,他学着于师的样子呕吐在上面,再拿去冲洗,并没有出现银子。反复尝试多次,依旧如此。
他不甘心,又去酒楼买了一壶那天给于师喝的酒,自己和家人强撑着喝完,使了猛力催吐,呕吐物沾满了衣服的每个角落,搞得华裳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以为这回总该能成功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年生不信,大力拍打撕拉衣服,拿粗糙的树枝去划拉料子,依旧没有看见银子掉落。
如此多次的胡乱折腾,纵是再好的料子也废了。年生白白花了二两多的银子买酒,还废了件好衣服,且催吐把家人都弄出病来,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捞到。
却说涂灵回到家后,虽然已经没了夫子的身份,但旧日的名声还在,有不少人依旧相信他的为人,敬仰他的学识,不辞劳苦前来向他求教。
某天,两位彼此不认识的年轻人登门拜访,称曾受过涂灵的教诲,特来看望。
说来也巧,两人送的礼物都是玉石,且出自同一家店。先来的那位所赠之玉品质下乘,打磨的工艺也很粗糙,明显是银钱不多,礼物只聊表心意。
后来者送的玉品质可谓上佳,外表光滑如镜,剔透美观,令人爱不释手。
涂灵素来爱玉,见有门生送他玉石,心里十分欢喜。尤其在看了后者那一份后,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后者见恩师喜欢,颇以为傲,很有些看不起先到者,二人言语互动间争端渐起。
后者打量另一人的素朴衣着,心中更为不屑,趁涂灵离开挑衅了几句,并将自己带来的玉石拿到对方眼前炫耀。
二人推来推去,玉石从盒子里掉落至地,摔出一道裂痕。涂灵回来后,后者将所有过错推到先到者身上,并对其大声指责。
劝走两人后,涂灵摩挲着那块带有裂痕的美玉,心中哀叹。
于师在一旁说:“世上的美玉多得是,何必为了这么一块伤怀。若是您想要,我可以送更多更好的玉石过来。”
涂灵以为他在说笑,并未当真。
晚上回到自己的卧房,见屋顶四壁都是玉石建成,上手触摸,温润细腻,整间玉屋闪着荧荧光辉,人在其间如临仙境。
涂灵一边走一边欣赏,发现每一处所用玉石的品种不一,然种种颜色汇聚在一起却十分和谐,令人不舍得移开一眼。
正陶醉间,于师走出来,说要请涂灵到自己的家中观赏更多的美玉。涂灵见过了玉屋,已经完全相信了于师的话,当即跟着他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在路上越跑越快,忽然腾空飞了起来。涂灵听不到马蹄声,好奇探出头来看,只见马儿背上长了巨大的翅膀,就像鸟儿一样载着他们飞向空中。
不知飞了多久,耳边一直传来呼呼的风声。突然,于师说声“到了”,便先一步下车来,等涂灵出来小心扶着他下车。
涂灵以为到了天上,可踩着脚下坚实的土地,看着面前如人间村野小镇的景色,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于师领着他穿过一条被荆棘包围的小路,起初涂灵没注意,身上被锋利如刀的荆棘割破了好几道口子,伤口汩汩流出鲜血来。
于师撕下衣服一角为他包扎,担心涂灵再度受伤,又脱下自己的衣袍披在他身上。之后,涂灵果然没再被荆棘伤到。
穿过荆棘小路后,面前豁然开朗,只见地上满是各种各样的宝石,许多都是人间所没有的。中间一个亭子,通身由美玉而成,玉石桌上摆着美酒佳肴,器具都是金银制成。
旁边一个小瀑布,瀑布底下也是光彩夺目的宝石。
涂灵尤其喜爱隔着水面观赏宝石,足足在水边待了两个时辰。
快四更的时候,于师提醒他该休息了,才恋恋不舍地坐上飞马回来。
涂灵不再教学后,于师仍旧跟在他身边做仆役。八年后,涂灵重病,只剩最后一口气。
远房亲戚早就听闻了涂灵的私藏,借看望病人的名头想来瓜分玉石。涂灵还躺在病床上,他们就四处翻动房间搜寻美玉。有的悄悄塞进怀里,脸皮厚的直接拿箱子来装。
有个后辈偶然间找出一件由金线织就的衣袍,随后又有人翻出一条玉带,在场的人见了都眼红来抢。
涂灵咽气的一瞬间,守在旁边的于师随着所有的美玉并金袍玉带都化作飞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众人深以为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