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莱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趋下,末偻(lǚ)而后耳,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
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
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jīn)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
仲尼揖而退,蹙(cù)然改容而问曰:“业可得进乎?”
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ào)万世之患,抑固窭(jù)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骜(ào),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誉尧而非桀(jié),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
老莱子的一位弟子外出捡拾柴火,在路上偶遇了孔丘。归来后,他兴奋地向老莱子描述:“师父,我方才在路上遇见一人,上身修长而下身较短,脊背略微弯曲,双耳贴近后脑,目光如炬,不知他是何许人也。”
老莱子微笑着说:“那人定是孔丘无疑。速速将他请来见我。”
孔丘到来后,老莱子开门见山地说:“孔丘啊,你身上那股子矜持和博学的神态,还是收敛些为好。唯有如此,方能成为真正的君子。”
“躬矜”乃是礼的一种体现,“容知”则代表知识的广博。
孔丘听后,先是恭敬地双手作揖退下,随即面露忧虑,心悸不安地问道:“那我该如何行事,方能有所精进呢?”
老莱子正色道:“你若因一时的伤害而自矜,必将招致万世的祸端。难道你是见识浅薄、蔽塞不通,还是才智有所不及?以小恩小惠取悦于人、迎合大众,固然能暂时得逞,但终究会留下丑行,沦为庸人之举。你何必称赞唐尧而贬低夏桀,倒不如忘却这两者的是非,抛开所有的赞誉。”
他继续说道:“违背事理与物性,必然会受到损害;心性一旦被扰乱,邪念便会滋生。圣人顺应自然、稳妥行事,因此总能功成名就。你为何执着于推行仁义,并以此自矜呢?这样做又将会导致何种后果?”
孔子虽然外表矜持、机智过人,立志以一己之力改变世界,但在老莱子眼中,孔子仅看到了眼前的伤痛,却未察觉其所谓的变革可能给后世带来的隐患。这种方式不过是施人以惠、取悦他人之举,与那些以名声、私利为纽带相互勾结的庸人无异。他们彼此包庇、吹捧、抬举。
庄子则主张无需对是非对错进行刻意的分类,人们只需依循本性去生活,简简单单地过日子,保持单纯的思想。真正符合道义的做法是忘却是非与毁誉,顺应物性与人心,放下那份矜持的面具,与世无争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渔者余且得予。”
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
君曰:“渔者有余且乎?”
左右曰:“有。”
君曰:“令余且会朝。”
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
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
君曰:“献若之龟。”
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kū)龟,七十二钻而无遗筴(cè)。
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筴,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tí hú)。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
宋元君半夜里梦见有人披散着头发在侧门旁窥视,说:“我来自名叫宰路的深渊,我作为清江的使者出使河伯的居所,渔夫余且捕捉了我。”
“宰路之渊”似乎是庄子精心构思的隐喻,暗喻着一路被宰割的深邃之境。因为无论何人,终究难以逃脱“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的命运,注定要沉沦于这无尽的深渊之中。
宋元君醒来,派人占卜,说:“这是一只神龟。”
宋元君问:“渔夫有名叫余且的吗?”
左右侍臣回答:“有。”
宋元君说:“叫余且来朝见我。”
第二天,余且来朝。宋元君问:“你捕捞到了什么?”
余且回答:“我的网捕捉到一只白龟,周长五尺。”
宋元君说:“献出你捕获的白龟。”
白龟献来,宋元君一会儿想杀掉,一会儿又想养起来,因为心有所疑,便叫人对它进行吉凶占卜,占卜者断言:“杀掉白龟用以占卜,必将大吉大利。”
于是,白龟被剖腹挖肠,龟板被用来占卜七十二次,每次预测均准确无误。
孔子闻知此事后感慨道:“神龟虽能托梦于宋元君,却难逃余且的渔网;才智虽能七十二次占卜皆中,却终究未能避免剖腹挖肠之祸。
由此可见,才智亦有困顿之时,神灵亦有疏漏之处。纵使有最高深的智慧,也抵挡不住众人的谋算。鱼儿虽不畏鱼网,却惧怕鹈鹕的捕食。
唯有摒弃小聪明,方能显现大智慧;只有去除矫饰的善行,才能回归自然的真善。
何谓大智慧、大聪明?便是放下自我的小智慧、小聪明。有些人自以为聪明绝顶,却往往因聪明而招致灾祸,务必要摒弃“小知”。
“小知”为何物?即是我知、我见,这些个人的知见障、所知障,以及自以为是的各种经验和执着,皆为小知。唯有内心清明,达到无我的境界,时常保持一种“无知”的心态,方能敏锐地感知外部环境,准确地观察、分析、判断,从而作出正确的决策。若面对外部环境时先入为主、主观臆断,便会阻碍真正的智慧。
婴儿出生后,即便没有高明的老师教导,也能自然而然地学会说话,这不过是因为他们与会说话的人朝夕相处罢了。”
这则寓言故事借神龟死后灵验、生前却无法预知自己命运的事实,进一步阐释了“外物不可必”的哲学思想。
神龟虽智巧过人,既能在被捕后托梦于宋元君,又能在被杀后七十二次占卜皆灵验,却终究难逃被杀的命运。故而孔子言:摒弃小聪明(灵验),方能彰显大智慧(生存);舍弃日常所谓的善行,顺应变幻莫测的外物,无善无恶的至善自然显现。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
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堑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
惠子曰:“无用。”
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惠子对庄子说:“你的言论没有用处。”
庄子说:“懂得没有用处方能跟他谈论有用。大地广袤无垠,可人们实际用到的,不过是脚下的那一小块土地罢了。倘若如此,我们把除了脚踩的那块地以外的所有地方都挖掉,一直挖到黄泉之下,那这片大地对人来说,还有用处吗?”
惠子答道:“当然没有用处。”
庄子接着说:“这么看来,那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其‘有用’之处也就显而易见了。”
庄子认为,“有用”与“无用”是相互依存、相辅相成的。正因为有了那些看似“无用”的存在,“有用”的东西才得以显现其价值。而且,随着时间、地点的变化,“有用”与“无用”也会不断地转换。
想象一下,如果我们把自己没有踩踏过的地方都挖掉(因为我们认为它们没用),那么我们原本立足之地也将不复存在。这恰恰说明了,那些原先被认为无用的东西,实际上却是不可或缺的。谁能确切地说出,究竟什么东西是有用的,什么东西是无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