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先生将有文集面世,命序于我。对丁先生,近三十年来,我一直以半师半友事之,此事当然欣然从命。
《凤兮斋传统文化论丛》
我第一次听说丁广惠先生其人其书,还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在黑龙江省依安农场中学教语文的时候。《人民日报》发表了评论员文章,提出了尊重知识分子的著作权问题。
起因即是丁广惠先生写了一本书《红楼梦诗词评注》,但他当时还顶着“右派分子”的帽子,于是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将此书以“评红资料组”的名义出版,后来又在作者名后署了其他参与整理者的名字。丁广惠心中不平,便写信给有关部门,经当时的中央领导授意,《人民日报》出面干预,这就是轰动一时的“《红楼》诗案”。
而《红楼梦诗词评注》一书的轰动效应也丝毫不亚于“《红楼》诗案”:这是“文革”末期公开出版的第一本学术著作,且肉容为评注大众喜闻乐见的《红楼梦》诗词,解释详密,文笔优美,又有普及读物的味道,于是此书风靡海内外,甚至出现了大量盗版的印本。
一个默默无闻、尚受歧视的“右派分子”,就这样以对学术孜孜不倦的追求,以对不公平命运的顽强抗争,博得了世人的瞩目与敬重。
《红楼梦诗词评注》
我以为,“《红楼》诗案”有理由载入中国“文革”后政治文化史册:它标志着我国已经开始清除阶级斗争至上的馀毒;尊重知识分子人格、权益、地位的问题,已经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红楼》诗案”得以提出并公正解决,其意义之重大,比较丁广惠先生个人获得了该书的著作权,可谓胜过千倍万倍:因为从中受益的,是千千万万正直有为的知识分子;在学术研究领域,开了新的风气。这恐怕是丁广惠先生为个人权益抗争时所始料不及的。
同时,此事又一次证明,右派分子多为爱国志士,豪俊英才。此道理之重要,比起被右派帽子压了二十多年的丁先生本人得以扬眉吐气,又超过何止千倍万倍:因为受到此事鼓舞,增强自信的,是大批当时还在受压制的“右派分子”及其家属,它预示着为“右派分子”平反的时代即将到来。这恐怕也是丁广惠先生所始料不及的。
由此言之,我以为,中国广大的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应该记住丁广惠先生的大名。
丁广惠教授
我即于“诗案”发生之年考入哈师大中文系读现代汉语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古代汉语教研室任教,当然也就有缘结识了在我心中有几分传奇色彩的丁广惠先生。而他不过是一位文弱儒雅的长者,待人和蔼,言语不多而颇有风趣,带有浓重的旧文人的书卷气。
他国学功底很深,“于书无所不窥”,长于考据,擅诗赋。因我亦颇爱此道,愿学焉,于是常常是他新作的第一读者。他的诗工巧雅致,而不乏大气,古文、辞赋笔法纯熟,用典贴切生动。他有《海北诗集》,撰有《哈尔滨赋》,颇享盛誉。他象某些旧学人那样,比较淹通。对红学、史学、小学、古文字学等皆有较为深入的研究,成就斐然。
且以五十余岁之年龄,以访问学者之身份,入为北师大民俗学专家钟敬文先生关门弟子,研习二年;又二年,撰出三十五万字的《中国古代民俗文化史(原始社会卷)》。我时常慨叹,在我校尤寿、张志岳、王大安、吴中匡等古学渊深的重要学者相继仙逝之后,丁广惠先生恐怕可以算作硕果仅存的有限几位之一了。
前面说过,丁老师当年的《红楼梦诗词》卖得很“火”。如果那时也如目前,象易中天卖《品三国》、杨丹卖《论语心得》那样,作者收益颇丰,那末丁老师恐怕早已腰缠万贯了。可惜彼时非此时,丁老师几乎没有从中捞到一文钱。
《中国古代民俗文化史(原始社会卷)》
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似乎比一般的大学教师都要拮据寒酸:一个人挣工资养家,糟糠之妻多病,又多子女。
据他自己回忆,住在市郊宿舍时,毗邻公社菜畦。每年秋收之后,常领妻儿去拾农民抛弃的菜叶,淹渍之后,就是北方漫长冬季佐餐的菜肴了。我曾亲耳听到一位老教师评议:“他家的饭,没法吃!”(意为质量太差,难以下咽。)
还记得那时偶然聚餐,我们这些有子女的老师常带一饭盒,以将残肴剩菜带回,给儿女解馋。丁老师也是我们之中当然的一员。而如逢集体活动,发点饮料或瓶装水之类,丁老师往往舍不得喝,要带回去给孩子。
而据说丁老师夫妻老家在农村,穷亲戚多,常有人把子女托付给丁老师,在他家吃住、上学,频年不断。丁老师居然宽宏大度,一概来者不拒,供吃供住,培养其成材,戏称之为“编外儿女”。
《中国传统礼俗考》
更有甚者,穷亲戚乡邻(北方称之为“屯亲”),一年到头,办事看病,成帮结伙,络绎不绝,都把他家当作理所当然的免费客栈。丁老师竟也一概热情接待,从未见他厌烦,从未听他抱怨。
我与他同事时,他家已迁到校区附近,楼下即市场。据说他妻子往往从楼上窗口探身吆喝:“送一屉馒头上来!”“送半板豆腐上来!”北方一屉馒头要蒸几十个,一板豆腐也要有几十块。于是大家知道,他家又来农村客人了。此类事在哈师大家属中传为笑谈。
而又有感人者,丁老师对人极为诚恳。学校有一妇工,其貌不扬,智力也不甚好,人多不屑与交往。而此妇人凡遇疑难,事无巨细,必登门向丁老师讨教;丁老师亦必耐心为其分析是非利害,提出建议,使其满意而归。此女乃逢人便道:“丁老师有学问,心眼儿好。”此事也在哈师大家属中传为笑谈:丁老师什么朋友都有。
《中国传统礼仪考》
总而言之,我以为丁广惠先生具有传统知识分子的两大特点:有德,有才。德之大者,爱人类,爱祖国,行仁义。与其议论,凡世界大势,民主政治,恐怖主义,北方领土……他必侃侃而谈,义形于色,颇有“身无半文,心忧天下”之概;德之小者,惠及乡邻,不慕名利,有儒家长者之风。
才之大者,淹博多通,辞惊四筵;才之小者,精研历法、音律、古文、字义。黑龙江大学杨庆辰教授,亦为饱学之士,一次席间闲谈,谓以丁先生之学问才气,可入《儒林》,亦可入《文苑》。闻者服为知人之言。
丁广惠教授信札
前月,丁先生与我相遇,半开玩笑地说:“你得给我预备个联儿。”我心知其意,一笑置之。然事后思忖,旷士达人,不讳生死。陶渊明撰《自祭文》、《挽歌行》,豁达坦荡,感人至深。
丁先生其人既雄奇磊落,我又何妨及早撰出,以示景仰,并公之于众,或可博丁先生之一哂、其知友之共鸣呢?于是沉吟至再,凑得一联:
赍志士情,蒙右派辱,秉义行仁,古多斯流君子
撰民俗史,注红楼诗,博文能赋,今鲜此类通人
联成之后,我并不满意:难道这平淡的区区几句,就足以概括丁先生那不寻常的人生,那感人的品行,那多方面的学术成就,那令人赞叹的文才吗?真是“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啊!
可我为才力所限,也仅能如此了。只有上下联的最后两句,我自己觉得还算贴切,恐又会使某些人心中不服。但为情理所拘,我也只能如此了。
《凤兮斋集》
为一学术著作写序,而多言其为人、其生活,是因为自来评价文人,皆重德行,所谓道德学问,或曰道德文章。同时也想让人知道,丁老师是于怎样的艰难竭蹶之中,从事他的学术研究与创作的。至于他的学术造诣,学者自可从该书中揣摩,我无烦多言了。
是为序。
富金壁
二〇〇八年六月廿五日
于哈尔滨师范大学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