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打电话来,说他想给任教过的学校写一幅书法作品。父亲在这所小学一直工作到退休,二十余年过去了,仍然放不下来,他要写的内容是“教育惟新”。我觉得新未必适应,许多冠之以新的东西,只是新在表面,并不可靠。不如“教育惟真”,大凡真才能言说本质。父亲接受了我这个提法。
不久,父亲又想赠送一位年轻人一幅书法作品,因为这个私立学校的校长退了,由儿子接班,有次来家里拜访,在和父亲的交谈中彬彬有礼言语谦和,他走了以后,父亲便想给他写一幅“后继有人”,外加一封信。再后来,父亲住院了,有几位医生、护士给予他关心。蔓草晚照,人老情多,回家后父亲仍然是想以书法作品的形式给她们写几封表扬信。
这些想法确定后,父亲就开始动笔。我回老家几次,看到的都是三千废纸,没有一件成品。父亲反复地书写,总是不能满意,尤其是几封信,有的刚起了个头就放弃了,有的写了一半,又推倒重来,如此回环往复没有了结,反而成了牵挂。依我的创作经验,反复这么久还不能满意,估计是写不成,不必徒劳了。但是父亲仍然每日坐在案前,又一次拿起毛笔,希望此次下笔能够如愿。
一个人心事如此,即便箫鼓向晚,体力不趁,也无可阻挡。
父亲腿脚已不太灵便,有时天朗气清,还会让保姆搀着,到他任教的这所小学,想进去看看这所学校已经不在原址了,那些荫郁的树影也不见了,只是校名依然。父亲进不去。保安不知道这位老人是当年的语文权威、特级教师。父亲当然也不会言说自己与这所学校的关系,只是站着朝里看看,然后回家。其实他是可以让熟识的老师带他进去的,可是他又怕麻烦别人,于是止步于校门。父亲的这种情怀我是没有的,尽管我也毕业于此,但在庸常的时日里,渐渐地淡漠了。父亲的这个举动让我想起了旧日的章伯钧,他怀念曾经任职的《光明日报》社,便让女儿去看看。章伯钧让女儿到虎跑桥,看看新盖好的报社大楼是什么样子?里面办公条件好不好?他女儿去了,但卫兵挡住她了。一个人如此情多,往往被无情恼。
父亲晚年的笔墨生活可以用两个字概括-重复。少有一次下笔成功的。这可能是人老的一个标志,即动作上的迟滞。心有余而眼力不济,手不听使唤,也就难有心手两畅的效果。这也使他写一幅字、一封信都要费心力之至。但他在一次次地重复中看到了自身的力量,特别是那些字数多的作品,尽管写得忽大忽小、时疏时密,显示出精神运行时受到阻碍的痕迹。我曾经给父亲一些贴了邮票的信封,现在寄信的人少了,父亲还是会走到那个站立着的敦厚邮筒前,把信投入,再看看是不是真的进去了。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这是汤临川说的吧。在对方打开信封,取出信瓤,是否能感受到父亲反复的动作之下,那些沉潜在里边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