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我说,首章由道到名(言),此章正好反之,由言(名)到道,而且突出了语言的局限性和人类认识能力的缺失。其实,依古代人的观念,真善美三个概念都集中于仁者身上,或者说圣人身上,但它不借助于语言,信言也好,美言也好,都不取,正如第二章所说“行不言之教”,甚至于你可以把“为而不争”的争字设想为“诤”(辩);不在于博知,如第四十七章所言:“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中间这段是过渡:“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以引出最后的结论,出凡入圣,一是离言,二是为无为。细致体会,它就是第七章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以圣人为中介,又达成了人天相贯。
读《道德经》,你很难把冬烘与贤哲区分开来,但我把它理解成老子的无奈。要不要视此章为本经终章,若是,又怎么说?我们姑且分析一下:一是道与言、与善者、与辩者、与知者、与博者的关系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故老子随说随扫,用的是对反辩证的巧妙方法,他不就是“善者、辩者、知者、博者”?什么叫圣人,查阅前面的章节,圣人有很多美德,此章说“为而不争”,但“不积为人”岂不是“利而不害”?此是互文而已。
《道德经》,应该视为是在天人合一思想影响下,面对周文疲弊而作出的反思(其中有强烈的撕裂感和幻灭感):一是想解决人的认识、言语、行为与道的关系问题;二是全经在天道(生生)、人道(出处、德业、养生)和政道(治道、兵道、养民之道)上轮番解说;三是天道由生生、无为、不争、居弱(劣)、齐一再到直道,步步展开,归于利民(万物),归于无争;四是老子带来了多层次辩证思维,尽管我认为都还是一种感性论(知性论),对反、言与道、行与道,乃至历史之道、个人生死⋯⋯皆是一种辩证关系,不执一端,或可中庸,亦可中道。
无论如何,老子是大智者,而且他保持了那一代士人的责任和关怀,其自弃之感虽然开了庄子的弃世逍遥和魏晋玄学的清谈(无有之说),但他确确实实打开了一扇通达形上之门!
我认为老孑思想的重要资源应该是《周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这种语言结构就如同一对综卦,比如水雷屯与山水蒙,意思本身未必就是确定的。“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天之道与圣人之道,其实是合二为一的。天之道,乾道,元亨利贞,以美利利天下;圣人之道,坤道,人法地而厚德载物。
最后,我们要不要信老子,信其言乎,信其道乎?还是信其言褐道玉?表面谈道谈名、谈天谈人,实际是针对周天子有位难尊、天下神器被诸侯觊觎的隐形表达。这是中国传统礼乐文化撕裂和重生的时代,天人合一的精神世界再也没有吸引力,诸神退去,人间必沧桑?老子和孔子无疑是那个轴心时代的最伟大的智者和哲人。
以庄子《天运》中的一段话来作结。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 、《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 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 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夫六经,先王之陈 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 岂履哉!夫白鶂之相视 ,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 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 ,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 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 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