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与野花

文化学者黎荔 2023-10-01 00:02:42

作者:黎荔

发现海子特别喜欢写野花,打开他的诗歌,常常是字里行间,野花一片。除了太阳、远方、雪山、草原、大海、麦地,野花也是海子最喜欢吟唱的对象之一。海子几乎不吟唱有名有姓的花,往往只是一笔带过,只有在人生尽头,海子曾经吟唱过梅花和桃花,但那是作为鲜血的意象来写,也可以看作是作为死亡的意象来写。海子喜欢书写无名的野花,对野花的吟唱,贯穿了他一生的所有作品。从早期诗作中最具有影响力的作品《亚洲铜》——“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到最后的作品《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羊群和花朵也是岩石的伤口”(这儿的花朵必然理解为野花,因为这花朵与羊群和岩石为伴),中间还有过许多吟唱野花的诗作,单单以野花作为诗题的就有三首,分别为《野花》、《太阳和野花》、《无名的野花》。

太阳是野花的头

野花是太阳的诗

他们只有一颗心

他们只有一颗心

——海子《太阳和野花》

每一朵小小的野花,都将脸朝向灿烂的太阳。漫山遍野的缤纷野花,也是点点太阳光芒泼洒在大地之上。在海子的心中,从太阳到野花,“他们只有一颗心”。野花是和大地最亲近、最密切的花,也就是和诗最亲近、最密切的花。诗人虽然终将在人世远去,但只要伟大的作品犹在,就犹如野花一般开满生生世世的大地。

海子纯真的初恋情感所牵系的,也是野花般的女孩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头发垂下像黑夜,长发似水在林中酣睡。在《女孩子》这首诗中,海子写道“她走来/ 断断续续地走来/ 洁净的双脚/ 沾满清凉的露水/ 她有些忧郁/ 望望泥草筑成的房屋/ 望望父亲/ 她用双手分开黑发/ 一枝野桃花斜插着默默无语”。——这是一位自然的女儿。乡村女孩经常赤脚行走,那赤脚上本来应该沾满泥土,但在诗人的想象中,沾满的却不是泥土,而是“清凉的露水”,一个野花般清纯的女孩子,穷乡僻壤中美丽而穷困的少女形象,就这样跃然纸上。

这首诗的写作起因,应该是海子想起了某个女孩子,某个曾经对海子单恋的女孩子,海子想起她来,极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女孩子的出嫁事件,或者说,因为要出嫁,女孩子在最后见到海子时,流露出了伤感,让海子感觉到了女孩子对他的情愫。可是,走出乡村的海子无法回到贫瘠的乡村——可悲的中国乡村,曾经充满诗情画意的乡村,因为城乡二元结构已成为精神和文化的沙漠。所以,对海子单相思的乡村少女,注定只能成为伤感的往事。

在诗人的心中,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比纯情少女的爱,更为美丽,更值得人回味留恋。于是诗人有了惋惜,“当我意识到时/她已去了另一个地方”。这已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诗人想象着,那少女所去的地方,应该是“雨后的篱笆像一条蓝色的/小溪”,这或许也是诗人的祝福,希望那美丽的少女,生活在被蓝色小溪般围绕的野花丛中。那么多年过去,那不知名的农家女孩,你可读到过海子写给你的美丽诗句?因为海子的不朽,你也将不朽,生长在乡村的野花般的女孩子。

看不见你,十六岁的你

看不见无名的,芳香的

正在开花的你

看不见提着鞋子在雨中

走在大草原上的

恍惚的女神

看不见你,小小的年纪

一身红色地走在

空荡荡的风中

来到我身边

——海子《无名的野花》

后来,另一个野花般的女孩子,给海子带来了野花般灿烂的爱情:

早晨是一只花鹿/踩到我额上/世界多么好/山洞里的野花/顺着我的身子/一直烧到天亮/一直烧到洞外/世界多么好

而夜晚,那只花鹿/的主人,早已走入/土地深处,背靠树根/在转移一些/你根本无法看见的幸福/野花从地下/一直烧到地面

——海子《感动》

海子将从早晨到夜晚陪在自己身边的恋人,形象化的比喻成“花鹿”,比喻成“野花”。少女的美,爱情的美,“感动”这种抽象化的情绪、情感,通过通感的艺术手法进行了触觉、色觉的形象化、具体化。恋人如同一只花鹿,遍身洒满鲜花,一朵朵野花热烈生长,如火如荼地开放,顺着诗人的身体,传导到诗人全身每一个细胞,这感觉多么美妙,这世界多么美好。海子将自己的身体比喻成“山洞”,“山洞里的野花”是一朵朵野花在身体里开放,这是恋人们合而为一的幸福时刻。“幸福”来自于何处?“幸福”本身存在于土地深处,在树根的根部,存在于黑夜的内核中,这种“幸福”从地下燃烧到地上,从黑夜的内核走向黎明。因为深深的爱,恋人们共同创造了“野花天堂”。正如海子在《春天》这首诗中所写的: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酒杯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新娘

野花是我包容新娘

的彩色屋顶

——海子《春天》

野花开放,这满山遍野的斑斓花朵,构成了大地彩色的屋顶。野花,是和平与情歌的村庄,女儿中的女儿。落户于村野民间,把那些个沟沟坎坎,当做是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家,野花是无名无姓的,但是它永远仰着小小的脸庞朝向天空,不觉自身卑微。野花从来都不怕寂寞,从来都不为自己的身世感到忧愁,可能这一生很少有人从它身边经过,可野花却依然安闲自在地为自己而活。每一株再细小的草花都是大地的宝贝,每一朵野花都有自己的小小爱情,而它们也竭尽全力,开出细碎的小花一粒,用做对生命的感激。

海子是一个抒情诗人,他的诗无不散发着浪漫主义色彩。阅读他的诗歌,我们不自觉会从当下的现实中抬起头来,眺望远方,而我们身后,天空和大海的巨幕正逐渐展开。海子梦想着麦地、草原、野花、少女、天堂以及所有遥远的事物。海子生活在遥远的事物之中。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马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 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海子《九月》

如果让我说出海子最深沉的哀歌是哪首,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九月》。这是海子诗歌中与诗人的命运联系最真切、有着最深刻洞察的一首,在这首诗中,海子一唱三叹叙述了人生追求过程中的孤寂感。“众神”的存在,无论在东西方,都是人类初期社会的特征,是泛灵时代的自然信仰。诗中提到“众神”、“远方”的死亡,可以理解为:海子为“天人合一”的自然信仰和诗意栖居的死亡而痛惜。

从众神到一神再到无神,可以看做人类从感性到理性的旅程。感性和理性都有双面性,感性好的一面是诗意,坏的一面是愚昧;理性好的一面是思想,坏的一面是精明中的庸俗。没有思想,只有庸俗,是众神死亡后出现的最坏结果。在这样庸俗的尘世,“琴声呜咽,泪水全无”,诗人的孤独感深入骨髓。以梦为马的诗人“只身打马过草原”,到远方寻求诗的美丽和真实,徒留下苍凉的背影,也许这就是诗人的宿命。

《九月》是苍凉意味如此浓烈的作品,从手法来说,和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异曲同工,都是以时间的久远和空间的旷阔作为背景,来烘托诗人“只身”的孤独。而且,诗人比陈子昂的“怆然涕下”更进一步,诗人上下求索,孤独前行,一心要走向“一无所有”的远方,不死不休,死后依然要“凝聚野花一片”。“众神死亡”意味着信仰精神在人类灵魂中的缺失。众神不是死掉了,而是在人们的生活中隐遁、退场了。这样,诗人生存的环境就笼罩着一片死亡的阴云,人类精神的草原逐渐枯萎。“野花”是最后的希望,生长在一片绝望的草原上。

在海子笔下,野花是与集体无意识、原型等紧密相连的,野花是自然的“元素”和“实体”,代表着人以神性为尺度,谦卑纯朴地栖居于天地之间。海子把他要表达的意思超越于偶然和暂时,放在永久的领域之上,他把个人的命运变成人类的命运。此间没有蓬蓬勃勃的野花,只有“远方”才有野花一片。“远方”是海子的精神家园,然而这个家园在何处、什么样,海子自己也并不清楚。作为精神家园,它承载幸福,却又蕴涵残酷,“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这种不可企及的状态已经足以让人潸然泪下。

作为野花天堂的远方,具有原型的表达意义,海子道出了我们人类存在于集体无意识深处那种对于乡土生活的眷恋,对于大地的崇拜和感恩,虽然包含着痛苦亦心甘情愿全盘接受的原始意象。作为野花天堂的远方,也代表着一种超越性追求,海子诗歌的这种超越性意义,填补了中国诗歌缺乏宗教意蕴,缺乏形而上追求的缺陷或空白。

距离1989年3月26日,已经整整34年过去了,诗人的脸,早已淡入了野花、原野、远山之中。一个人消失,更多的事物留了下来,漫山遍野的野花和它们的一百种香气。簇簇野花点缀在石头里,芬芳在轻缓的流动,那香味弥漫整个山谷。一日花开,漫天花粉便是这世界上数以亿计的爱,铭记也好,消逝也罢,那一片生机的景象已带来了人类共同命运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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