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农村日常生活中,有一样东西离不开,那就是石灰。
消毒,杀虫,灭蚁,腌柿子都要用到石灰。
养蚕用得最多,蚕室蚕具消毒要用,甚至嫩嫩的蚕宝宝身上也会撒石灰粉。
一茬猪子出栏以后,圈里、厕所里一定会用石灰杀一杀,消过毒之后,才会接着捉第二茬猪仔。
还有粮食防盗,在粮食堆上拓印,用的也是石灰。过年,在家里的院子里拓元宝印,更是少不了石灰。
因为用得多,每个农户家里都会备一个专门装石灰的宽口浅底的陶缸,俗称石灰缸,简称灰缸。
当然,石灰最多的用处还是作为建筑材料,砌墙。我们这里最常见的徽式建筑的粉墙黛瓦,那“粉墙”用的就是石灰。就是这今天没人瞧得起的石灰,过去普通人家一般还用不起,只有露面朝外的地方刷一刷。后来生活水平高点了,石灰不单舍得用来当涂料刷墙,也舍得和在泥灰里砌墙,石灰与泥土混合而成的砌墙砂浆叫泥拌灰 粘性比单纯的泥灰要好得多。再后来,不单舍得用泥拌灰,也拿得花钱单用石灰砌墙了。无论是过去的青砖,还是后来的红砖,用石灰砌墙,黑白相间,红白绘就的墙面,就是那样裸着就很漂亮。
看过苏州园林的古建筑,看到石灰砌砖的墙体几百年都坚固稳定,觉得这石灰是真的好。当然传说的古人用糯米汁与石灰拌和后用来砌墙的做法,虽然想起来很有道理,但怎么都觉得太浪费,感叹过去的地主老财皇亲贵族真的是穷奢极欲。那时候,我们曾经有很多年吃一顿饱饭而不能,拿糯米熬成汁砌墙绝对是暴殄天物。
石灰的原状是石头的样子,灰白的颜色,一块一块,大小不等,很像敲碎的石头,大块的有十几斤几十斤,小块的拳头大,汤圆大。
用量不大的时候,供销社就能买到。用量大的时候就得去街上的石灰店买,批量再大一点,就得去街东头的石灰窑了。生产队买石灰,或家里建房子用石灰,因为一次购买的数量大,都会直接到石灰窑去买。那时的运输工具不多,一次买个千儿八百斤的石灰得用船运。
走水路,用船运,得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得会行船,二是船的速度慢,性子不能急。
我第一回坐船上街,记得就是去石灰窑买石灰的。从我们生产队到石灰窑,得拐一个很大的弯子。先是沿着我们老家的一条南北向的小河向北,走到新通扬河右拐,然后沿着通扬河向东,一直走到西阔河,再右拐向南,不远就是三里闸了,过了闸之后向南行不多远再左拐进入老通扬河向东,大约有个一公里,就到了石灰窑了。
石灰窑,是我们乡下人的俗称,准确的名字是“海安镇石灰厂”,属于镇办企业,位置大约就在今天徐坝桥的河北偏西一点点。隔壁是木业社,加工木质器具的,也是镇办企业。从河里看上去,石灰窑就是个大土包,高约数丈,顶上有一根烟囱,记得是圆形的,不粗。大人上去交钱、开票,办完手续,就在窑下的码头上排档等窑厂的工人装卸。买石灰的船不少,一般要排一两个小时才轮得到,听大人议论,这石灰购买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要凭计划。石灰票就是光联纸油印的,上面印了数量,下面盖个章。面额有几斤几十斤的,也有几百斤成吨的。简陋但有用,没这个还就买不到。
在石灰窑买石灰,都是大块的,不像在供销社买的尽是小块,还有不少碎屑。石灰从这里出来的时候,基本保持了石头的原形。变化发生在与水相遇,或者有水汽侵袭之后。
大块的石灰装进不大的船舱,船的吃水明显深了许多,行驶起来也显得吃力起来。来时摇得飞快的橹,有了石灰压着,任你怎么用力,也只是缓缓向前,走不出空船时的欢快步子了。
用船装运石灰,说起来很复杂,实际上做起来一点也不容易。在生产队西边的小河里行驶的时候,芦苇夹岸,满眼苍翠,河岸的高处是各种树木,最窄处,浓匝的苇叶和高大的树木,将河道挤成一条缝,小船就在这翠绿的缝隙里向前穿梭。在这里,大船是没法走的,只有装一两吨的小船可以在翠绿的簇拥中缓缓而行,稍不注意,还会被一两株侵入河道的芦柴挂住。
进入通扬河,汪洋恣肆的水流,宽阔的水面。此时又恨我们的船太小了,在波浪的起伏中,船走得更慢了,特别是一艘大机器船从旁边经过,激起的浪涛把小船托起在浪尖,而后又来一个自由落体,着实有点惊险。大河里河水很深,撑船的竹篙很多地方掸不着底,这时候如果不想太靠近河边行驶,就得划桨或者摇橹。最早的时候,在老通扬河里行船,还有过背纤或杨帆的。
摇橹是个技术活,船尾有一个两三寸长的金属杆,顶头是个圆球,木橹上有个凹坑,正好对应着这个圆球。摇橹的时候,将橹上的凹坑搁到圆球上,有规律地摇动蜻蜓翅膀一样的橹桨,船便能向前行驶,看来很有些像今天小孩玩的摇摇车,摇的越快,船行的速度就越快,转弯避让,也在这橹上控制。
在河道里行船,虽说技术不好时也有拐来拐去的情况,但也基本能够控制,最难的是驾船过闸实在有点惊险。上下两道闸门,宽度虽说不宽,但对于小船绝对不会有问题,难的是不是一道这里就能通过,需要在这里排档,少则一两个小时,多则三四个小时,也有可能当天还过不了闸。过闸的时候,船与船紧紧相接,首尾紧靠,既不好撑船,也无法使橹,怕被撞,也怕撞到别人,只好用竹篙硬撑着。其实在河里的大小船只面前,凭借竹篙的那点力量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我们的小船就是在船的队伍里随大流地亦步亦趋。别看闸道不过一百多米,不顺畅的时候,过一下闸得半个钟头。
小时候最喜欢看的是煮石灰。一块平地里按照石灰的量挖一个方塘,注入差不多一半的水,然后将买回来的石灰倒进塘里。“煮”,就是石灰到了水里面,水与石灰反应,立即会烟气蒸腾,水就像煮沸了一样沸腾、翻滚,煮石灰的时候放出的热量确实惊人。听村里的老人讲,过去有个刑罚就是把人推进石灰塘里,杀死。这个“煮”字虽说已经很形象,但乡下人用的是另一个更形象的字“呴”(方音读如“侯”,字亦未必如此)。
石灰石要成为石灰,需在窑里经受烈火焚烧。成为石灰后,又在水里煮,才能成为可以砌墙的石灰膏。真的是“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