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晚格外宁静漫长，黑暗吞噬了喧嚣，寒冷裹挟着清寂。

对于无眠的人来说，窗外所有声响形色被渐渐放大，人心头的悲欢也会慢慢萦绕。

贬谪江州的乐天，“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听着萧萧雪竹，想着寥落心事。

归隐随园的袁枚，“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望着幽幽雪月，享着安然清欢。

不同人在不同场景下，感受着漫漫冬夜带给各自的冷暖悲欢，而后化成纸上波澜。

每当冬夜来袭，又会被一代又一代人沿着岁月长河的褶皱拾取，慰藉百味人生。

今朝且赏，寂寂三冬夜，悠悠万古心。

1.幽

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

可怜今夜月，不肯下西厢。

—金•王庭筠《绝句》

王庭筠笔下的冬夜，竹影、梅香与明月交织在一起，处处流淌着雅致清幽。

竹影婆娑，细细疏疏，如此风光尽可入诗，正好竹瘦诗淡两相宜。

梅花摇曳，清香缕缕，可伴着我沉沉睡去，梦中仍闻暗香满衣。

唯独可惜今夜明月，高高挂起，为何迟迟不肯降落在我的西厢房。

这首诗极短，却韵味无穷。有时感觉翻译出来，反而会破坏其多重意境。

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总有一种分则各自为王，合则天下无敌之感。

一个“瘦”字，一语双关，既写出了竹影清瘦之感，又传达了所吟诵诗句的意境清淡。

分开来看，诗人赏着瘦竹吟诗，枕着梅香入眠。整体解读，却是竹影梅香皆可入诗入梦。

最妙的是结尾，一个“可怜”，一个“不肯”，让本来清幽无尘的夜色瞬间沾染上人间情思。

西厢待月难来，让人浮想联翩。许是佳人失约，许是君臣相隔，许是求而不得，影影绰绰。

它远没有“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恩断义绝，但有一种淡淡的遗恨幽怨。

2.暖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宋•杜耒（lěi）《寒夜》

杜耒的寒夜漫漫，因为朋友的不期而至，变得无比温情浪漫。

今夜没有想到朋友会光临寒舍，来不及准备美酒，姑且围炉煮茶，共度长夜。

炉火烧得通红，热水开始沸腾，就这样一边饮着热茶，一边促膝长谈。

窗前明月，一如从前皎洁明净。只是有几枝梅花幽幽绽放，才觉今夜月色格外不同。

此诗写得随意又深婉。想必关系亲近，才会主人简单，客人随意，以茶当酒即能彼此尽兴。

我们仿佛看到红色的火苗翩翩起舞，不时发出噼里啪啦声，照得屋子亮堂堂、人心暖洋洋。

而它深婉在不直言朋友来访之惊喜和欢聚之温暖，而是隐藏在今夜梅月相映的格外清绝里。

疏梅淡月固然美好，可若没有这份不期而至的朋友探访，今日夜色也不会让其感觉不同寻常。

如此冬夜，有茶有炉，有梅有月，有你有我，在朴实无华的招待中又觉人间浪漫与清欢。

3.愁

锦书谁寄相思语。天边数遍飞鸿数。一夜梦千回。梅花入梦来。

涨痕粉树发。霜落沙洲白。心事莫惊鸥。人间千万愁。

—宋·辛弃疾《菩萨蛮·乙巳冬南涧举似前作因和之》

辛弃疾的冬夜，落满相思难耐，并融入了壮志难酬的人生哀愁。

天边飞过无数传书鸿雁，一一数遍，却没有一纸相思是寄给我的。

一夜魂牵梦绕，百转千回，终于回到了开满梅花的故乡，可醒来只是一场空。

江水上涨，绿波荡漾，一树树梅花已经露出粉色嫩芽。清霜降临，染得沙洲一片白净。

寂寞心事默默思量就好，千万不要惊动了悠闲沙鸥，它们哪懂得人世间有万千苦愁。

此词的重要信息都隐藏在题目里。乙巳，即淳熙十二年（1185年）。南涧，乃韩元吉的号。

举似，奉告之意。前作则指稼轩写给叶衡的《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

辛弃疾与韩元吉皆隐居于上饶，当二人谈论到写给叶衡的词作有感而发，又作此词。

彼时还是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年），稼轩被叶衡推荐为江东安抚司参议官，还未归隐。

他辗转地方为官，北伐无望，便诉与叶衡听：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十年弹指过，江山仍未收，他却成了带湖的闲散人。从笑沙鸥到莫惊鸥，壮志难酬只会更愁。

故而这个冬夜不只是“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的刻骨相思，更有英雄失路的人间悲愁。

4.凄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清•纳兰性德《长相思·山一程》

当纳兰跟随康熙帝出关东巡，塞外冬夜让他饱尝风雪凄，不堪乡思苦。

这一路跋山涉川，风餐露宿，走过一程又一程，向着山海关行进。夜色深沉，一盏盏寒灯在千万个营帐里亮起。

这一路狂风呼啸，暴雪肆虐，一更更，一声声，搅得难以入睡，刮得乡心欲碎。可我的京都故乡，哪有如此聒噪的风雪声。

富贵公子纳兰，若不是扈从康熙出塞，哪能经历塞外的风雪弥漫，何曾忍受极端苦寒的天涯羁旅。

可他未大肆渲染，仅用山一程水一程和风一更雪一更，即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何其凝练。

而乡愁难解他也不过平铺直叙，只言风雪声太大搅碎乡心，惊断归梦，因为故乡没有此声。

可内心的愁肠百转，与冬夜思乡的韦庄并无不同，“无人为我磨心剑，割断愁肠一寸苗。”

5.趣

寒夜读书忘却眠，锦衾香尽炉无烟。

美人含怒夺灯去，问郎知是几更天。

—清•袁枚《寒夜》

袁枚的寒夜读书，写得趣味横生。

这一夜他正在忘情读书，完全忘记了夜色已深，丝毫没有困意，更不知香炉无烟锦衾香尽。

突然美人推门而入，夺灯而去，还怒气冲冲地质问知不知道现在是几更天了，还不速速睡去。

自古文人嗜书如命，也不乏红袖添香伴读书的风情浪漫。可袁枚无福享受，只因太过忘我。

或冷落了美人，寂寞空床恨独眠。或年事已高，经不起彻夜读书折腾，有损身体健康。

但不管是为寂寞还是为体贴，极其富有生活情趣，也将爱书之人的痴绝忘我形象跃然纸上。

古人读书讲究三余，“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漫漫冬夜正是读书时。

最后，愿这个冬季，一炉松火煮新茶，半卷诗书消寒夜，享尽宁静与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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