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8年,王阳明37岁,此时的他已被贬到贵州龙场驿整整两年。因长期生活在湿气、瘴气重,且条件艰苦的环境中,他的肺痨越来越重,以至于脸上竟有着肉眼可见的“潮红”。
因长期咳嗽,王阳明的嗓子也不大好了,但因为已熬过最难的阶段,且将龙场布置得比较“宜居”了,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与常人无益。
进入1508年以来,王阳明的主点,就已经转移到了参悟生死上了。参悟生死期间,为了早日洞悉“死”的意义,他在屋后建了一个石椁,并日夜端坐其中。他的想法很简单:他想用这种类似“入殓”的方式,参悟生死之要义,寻求心之静一,以求自己能够超脱生死之念。
王阳明在石椁中静坐(雕像)
王阳明为他的石椁取了个很有意思的名字“玩易窝”,玩易窝只是这两年王阳明在龙场“大兴土木”的其中一窝,除了它之外,王阳明还在当地土著的帮助下,在近旁的龙冈建成了龙冈书院、宾阳堂、何陋轩、君子亭,这些“窝”各有各的用处,他们合在一起,“完满”解决了王阳明在龙场的安居问题。
文人每每有了建筑,总得留下点诗文,王阳明当然也不例外,他写了《何陋轩记》、《宾客堂记》、《玩易窝记》等等文,来介绍他的居所。
文人的笔,表面写物,实际也在写心。透过王阳明的《何陋轩记》,世人即能看透他这一阶段的心思。何陋轩的名字,出自孔子“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一语,何陋轩三字等于是王阳明在告知世人:龙场环境再“陋”又如何,只要君子居之,以君子之行行之,自然就变成文明开化的所在。
何陋轩
此时的王阳明,心情较初到龙场时,更多了几分欣喜。初到龙场时,因没有地方住,他终日过着近乎原始的生活。关键,一到这偏远地,他的僮仆就相继病倒了,如此一来,他们主仆便反过来了:他每日设法烧菜做饭、熬药着伺候他们。
可以说,如今龙场的生活,全是王阳明和众人一同创造而来,如此,他怎会不心生欣喜呢?王阳明欣喜的另一个原因在于:长期在极致环境里生活,磨砺了他的意志,同时,这里与世无争的生活环境,也为他“悟道”提供了基础。
王阳明志本不在做官,这点,他的父亲龙山公一开始就知道,他想要的是“成为圣人”。何为圣人,孔子、孟子是圣人,圣人的三个条件:立德、立功、立言。
在王阳明看来,“立功”是容易的,“立德”相对也不难,难的是“立言”,因为相比之下,“立言”需要创立自己的思想。
为了创立自己的思想,王阳明曾进行过无数探索。他最有名的探索,就是“格竹子”。王阳明“格竹子”,是对朱熹学说的实践,朱熹认为,研究万事万物到极致,就可洞悉宇宙规律,达到近乎无所不知的境界。
朱熹既然说了“格物能致知”,那好,我王阳明就来试试。就这样,20岁出头的王阳明,在天地万物中,选择了“竹子”,来实践朱熹的“格物致知”学说。
王阳明“格竹子”的结果是:他连续盯着竹子看了七天,最后盯得头晕眼花,还生了一场大病,灌了参汤才好转。
王阳明“格竹子”失败后,他在痛苦中醒悟了:程朱理学那一套,靠不住。此时的王阳明甚至隐隐觉得:朱熹错得离谱,因为理似乎并不存在于万物之上。可不存在于万物之上,又存在于哪里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困扰着王阳明,为了解答,他研究过道学,也研究过佛学。可最终的结果,依旧不理想。
研究佛学、道学也依旧没能找到答案后,王阳明隐隐将希望寄托在了自己身上。这种寄托,恰是强者思维的体现:靠自己,而不靠别人。
在龙场完全靠自己的能力改变了环境后,王阳明的强者思维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而在此间,他一直坚持的静坐,让他开始在观想自己的同时,不断向内求。而不断内求的结果是:他迫切想超脱生死之念。
王阳明
王阳明急切地想超脱生死的另一个原因是:经历过官场黑暗,又经历过龙场历练后,他还得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害他被贬的宦官刘瑾将父亲龙山公的官职罢免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随时会把魔爪再度伸到自己眼前。换句话说:王阳明虽身在龙场,可他的命依旧被掌控在刘瑾手中。
王阳明从未透露过自己是否“怕死”,然而,他毕竟是肉体凡胎,所以世人能结合他迫切想超脱生死的种种下结论:至少在某些阶段,他曾经畏惧死亡。
畏惧死亡,是人性的必然,未成圣之前的王阳明未能免俗。
王阳明之前研究的佛教和道教,都将生死看成一件大事,儒家对此也非常重视。孔子在回答弟子提问时,也曾谈及生死,只可惜,他说得太大概,王阳明无法经由他参透生死。孔子当时的原话是:“未知生焉知死?”孔子的言外之意是:实实在在地过好眼下的生活,也是一种对生死的超脱。
王阳明研究的《易经》,也有关于生死的阐述:“天地之大曰生”,这话的意思是:“顺应天地生生之道,其实就是超脱生死之道”,这就比较简单了,和孔子的想法类似:专注于生,就是克服死,生生乃是天地神人之大道。
王阳明近乎固执地认为:生死观是修行中的一件大事,如果不能打通生死观的话,哪怕是闯过了所有关卡,也不能成就圣贤之道。
王阳明看重超脱生死之念,所以,他曾说:
“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待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人有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知命之学。”
王阳明有多迫切想要超脱生死之念,他前往石椁就有多频繁。有人说:哲学最终的目的,是练习死亡。王阳明为参悟生死,将自己置身石椁,与“练习死亡”本质上有相似之处。
王阳明日夜静坐的石椁
一个夜里,再次日夜端坐石椁的王阳明突然猛地睁开双眼,满眼皆是狂喜,没错:他顿悟了。顿悟后,他发狂般地欢呼雀跃起来,寂静的黑夜被他的笑声惊醒。沉浸在喜悦中的王阳明,有种云开雾散之感。
王阳明在这一夜悟透的一个真相是:原来,圣人之道,蕴藏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一直以来,所沿用的向心外求理的方法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王阳明体悟的这个真相,就是他在龙场顿悟的内容,即心学。
顿悟后,王阳明开始尝试用脑海中的“五经”之言,论证自己顿悟的成果,如他所料:论证结果一一契合。随后,他挥笔写就了《五经臆说》,它的主要阐述是:任何人,如果根据他人的注释去求知,最终都将只能得到一些支流末节。但凡内容不是从自己内心求得的,那就只能是人云亦云的东西。
王阳明的《五经臆说》共包括四十卷,其中《礼》经六卷,其他四经各十卷,其“庞大”可想而知。
王阳明龙场悟道的内容,几乎全部写在了《五经臆说》中,其内容主要包括三方面:
第一,订正“格物穷理”之谬,阐述"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理由是:天下事物千千万万,求之于外物永远只能得到个别的规律,难以达于大道,所以"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
第二,阐述“心即理”,它与朱熹的“格物致知”论截然相反,“心即理”的意思是:"求理于心""心外无理"。依据此理念,每个人心里都有真理,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圣人。
第三,提出“知行合一”理念,值得注意的是,王阳明提出的“知行合一”,本意是突出“行”的意义,而王阳明对“行”的定义也相当特殊,他认为“一念发动处即是行”。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知行可以同时进行。换句话说:就连爱慕、厌恶这样的仅仅动之于心却未行之于身的情绪,也是要被算作“行”的。
而在世人的认知里:知和行是完全分开的。
显然,这个逻辑是有问题的,但此时的王阳明,刚刚在龙场悟道完成,他还缺少真正的实践,所以,他此时的“知行合一”存在一定问题也是可以理解的。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对知行合一的理解,尚非常矛盾。
其矛盾在与:如果动一下念头,就是行。那我们看到金项链动了抢的念头,我们不就等于作恶了吗?那我们看到人倒地,只要想去帮,就等于行善吗?那我们只要成天想就行了,根本不用“行”了啊!
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本没有问题,问题在于,此时的他刚刚悟道,还没能做好论证,而这个论证的完成,乃是龙场悟道很久之后,即他在经历平定朱宸濠叛乱、又被奸臣张忠、许泰诬陷等重重磨难之后,得出的“致良知”说。
王阳明一生的悟道总共有三次,1508年的龙场悟道,仅仅是第一次。
王阳明的第二次悟道,是通过平乱的实践而完成。1520年,即龙场悟道12年后,49岁的王阳明在经过赣南剿匪、宁王之乱与忠泰之难这些坎坎坷坷后,王阳明悟出的“致良知”之道。
所谓“致良知”,这个“致”,乃是王阳明专程从《大学》里专门挑出的中心字眼,意思是:通天体悟。
而良知,则是指,先天的道德本心,人内心深处的直觉力量,是人与天地之间的联系和指导。而“致良知”,也是人人都可以成圣人的关键理论支撑。因为人有良知,所以人不需外求,通过向内就可以成圣人。
王阳明的这层体悟,让心学终于有了归宿。也从第二次悟道起,王阳明将致良知视为了心学的最核心思想。可惜,编《传习录》的作者、王阳明最早弟子徐爱,在他第二次悟道前就已辞世。
王阳明的第三次悟道,是天泉证道,时间是1527年,即王阳明56岁这年(死前两年)。这次悟道,是在王阳明出征广西平乱前,地点是在绍兴的天泉桥上。他这次的悟道内容是著名的“四句教”,内容是: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此次悟道,也是王阳明此生最后一次悟道,后世将他的这次悟道称之为“最终悟道”。
这四句话,包含了王阳明对心学三大核心观点的最终解说,也是基于对这四句话的不同理解,后世的心学继承者分化成了很多派别,最有名的就是“四有”“四无”等派。这样的结果,不知是王阳明所愿,还是违背了他的本愿。
相比后两次悟道,王阳明的第一次悟道最是“石破天惊”。
在那个伟大的夜晚,经历无数次艰难险阻和人生磨难后的王阳明,在石椁中日夜静坐,悟透了“人人都可成为圣贤”,发出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误也”的呐喊。
末尾,附上王阳明写给弟子的诗《咏良知四首示诸生》,这首诗中,王阳明明确告诉弟子:我们苦苦寻找的东西,其实离我们最近,因为它就在我们心里: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