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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3月，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上，我从西安登上了南下广州的火车。临上车前，望着残缺的西安城墙，就像自己三十岁的人生般不完美，耳边似乎响起《城南旧事》那首歌谣，满心的苍凉与悲壮。别了，西安！

火车一路向南，我昏昏欲睡，却怎么也睡不着。我盯着自己的行李发呆，那是一个蓝色手提包，只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干瘪得躺在行李架上，再加上二十几万的负债，这就是我全部的身价。

雨一直在下，这悲催的天气，似乎在嘲笑又似乎在同情我逃离西安。入夜，雨终于停了，我焦躁的心情平复下来，开始想象千里之外的广东是个什么样子，红脖绿颜还是花枝招展？

此次南下，我是受广州工作的大学同学杨斌朋友的邀请。对方是位女士，在佛山经营着一家贸易公司，我未曾谋面。

看见广州火车站前“统一祖国，振兴中华”八个大字，天气一下子闷热起来。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2006年3月19日。

广东，我来了。

■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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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佛山找好旅馆，先联系了招聘我的对方，对方说她在外地，明天回来。我在周围转了转，发现这边的公司多如牛毛，一间铺面就是一家挂着牌子的公司，员工老板加起来也就三五个人，和西安的情况大不相同。

我按照之前对方给的地址找到了要去的那家公司，还好，有三家铺面两层楼，一楼是展厅二楼是办公室，有几个小女孩在忙碌着。二楼的办公室里有个三十岁的女人在电脑前讲电话，我瞄了瞄，典型的广东女人长相，兔眼鲍唇，皮肤暗黄。公司经营的是塑料化工原料，我完全看不懂，停留了一两分钟便离开了。

回到旅馆，我给杨斌打电话，问对方怎么是经营化工原料的公司，我根本不了解，怎么工作？杨斌嘿嘿几声，含糊其词解释说明天我就知道了，对方寒暄几句挂了电话。我充满疑问，不会被骗来做传销吧？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那家公司，二楼的女人接待了我，操着浓重的广普自我介绍叫阿霞。说完，女人坐在那里不再言语，用鲍鱼目光不停地上下打量我。足足打量了我三五分钟，说让我先回去休息，晚上等消息。

下午的时候，杨斌从广州赶过来，见了面忙给我道歉，没有及时接待我。等两人坐下来，杨斌才把要我来的真实原因说了出来。阿霞是杨斌的远房表姐，是这家化工原料贸易公司的老板，前两年离异了，带了个孩子，一个人经营公司家庭不容易，就想找一个靠谱的帮手。杨斌去年听了我不幸的遭遇，觉得我是个合适的人选，就积极地给他表姐推荐我。

上午人家“面试”，觉得我们没有眼缘，就请杨斌过来回话。我耐心听杨斌陈述完，直接炸了。杨斌这小子太不是东西了，花言巧语把我哄过来是要和我攀亲戚，谁知我这没上岗又失业了！杨斌递给我两千块钱，说是他表姐给的，算是给我的补偿。

送杨斌走后，我站在楼下，分辨不出东西南北的方向，直到现在，我都辨别不了佛山的方向。

站在街头，我茫然四顾，五味杂陈涌上心头。是日2006年3月20日。

■ 《没有工作的一年》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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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来了，陕西是回不去了，那就找工作吧。广东这么大，还能容不下一个我？

当时我想，自己必须在广东活下来，没有退路。我把单位的工作辞了，又折腾做生意，欠了那么多债，沦落到现在这地步，不敢说无颜见江东父老，对父母对朋友对我个人都无法交代。即便是扫大街，我也得在广东扫大街。

第二天我调整了下情绪，老天爷已经不会给我更多的儿女情长、自哀自怨的时间，在举目无亲的广东，我得先活下来。我找了家网吧坐进去，查看当地的招聘网站，顺便做了份简历，找了几家公司投了过去。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工作，以前在西安都是倒鸡毛，所谓正经的事情没干过几件。投完简历，我得打发肚子的五脏神。这个点才想起来昨天只啃了几片面包，饿得受不了了。看到旁边有家粥店，就准备凑上去找口吃的，刚好看到厨师把动物内脏往白粥里放，瞬间觉得自己的胃开始翻腾，只好买了两桶康师傅回了旅馆。

几天后，我接到了一家公司的面试通知，但对方说的那个地方我不清楚在哪里。初来乍到，根本没有地理概念。又打电话过去问地址，对方半天给我说不清楚。最后我牙一咬，打了个出租去面试的地方，车费给了二百多。

这家公司是做快递的，来广东前我根本没听过“快递”两个字，面试的老板给我解释了半天。公司老板是本地人，自小讲粤语，普通话水平大概就是幼儿园大班级别，两个人在办公室里交流，形体语言都用上了，还是词不达意，还好，有一块黑板，借用大头笔终于完成了面试。

一场面试用了三个多小时，结束后李老板带我去吃西餐，靠着在影视剧里积累的知识，我终于把刀子叉子的用法演练了一遍。广东的牛扒，实在是记忆深刻。

餐间，李老板问我希望的薪资待遇是多少？我想起我们交流的过程，王八打太极似的，估计自己没戏，就胡乱说了个数字，等会吃完饭就开溜。谁知李老板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问我试用期低点行不，毕竟我没接触过快递行业。感谢李老板，在我人生极其困顿的时候收留了我，也让我拿上了这辈子最高的工资。

■ 《男亲女爱》剧照

广东人是极其务实、充满大智慧的人，我的经历就是见证。这一天是2006年3月27日。

李老板给我了丰厚的薪水，也把我压榨到了极限。我每天的上班时间是这样的：早上八点准时上班，处理凌晨从广州回来的快件转运车邮件；上午十点四十签发第一辆去东莞的转运车；十二点午餐，之后处理集团客户收派件；下午五时，发出第二辆转运车，接受从东莞回来的快递车；晚上十时，发出第三辆转运车。

员工可以下班了，我得继续留下来陪同晚班财务人员做当天财务核算。当时快递公司是代收货款的，每天几十万的代收货款，一笔笔都得处理完毕，录入系统，干完这一切，基本午夜一两点。

我的职位是总经理助理兼运营部经理，实际上负责整个公司六个门市网点的运作。李老板还有别的产业在东莞，一个月回佛山几天，老板娘是出纳。

这样的工作强度和时长，慢慢地我就吃不消了。

让我难过的还有另外一件事，语言障碍。整个公司六十多人都是广东人，全部讲粤语，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觉得自己是在外星球，语言被隔离了。大半年时间下来，在南海轻纺城凌晨的街道上，有一个小伙自言自语说着陕西话，像个神经错乱者，那个人就是我。

当一年期合同快满的时候，我向李总提出了离职，李总一味挽留我，请我去夜总会喝酒，借着酒劲，我哭了，我对李总说：“我再干下去，我就疯了。”

高强度的工作，冷漠的工作环境，严重的语言隔离，我觉得自己窒息了。

■ 《年会不能停》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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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职的第二家公司是做调味品流通的，我的职位仍然是总助，管理除了财务、采购之外的一切事务。和老板谈了一个下午，对方没有看我的任何证件就决定聘用我。在谈薪资待遇时老板给了两种方案，一种是固定工资，另一种是每月给生活费，年底拿点数分红，我犹豫了几秒，选择第二种。打工者一是求生存二是求发展，机遇和风险并存，我选择机遇。

在第二家公司，我一口气工作了十年。

先头一年，每天早上七点半上班，晚上十二点才能下班，我必须跟完一天的运作流程结束，中午可以抽空休息一个多小时，每月只能休息两天。到了第二年，经过整改，变成早上八点钟上班，晚上十一点可以下班了，但是每月公休还是两天。三年后，公司搬迁了新仓库，下班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可以每周休息一天了。

我黄金的十年时间奉献给了公司，有苦有乐，有血有泪。

这十年时间，我还清了债务，在西安、佛山买了房子，结了婚，有了一双儿女，体重从一百二十斤增加到了一百七十斤，满头的乌发退化成毛稀大队。

我的爱人也是陕西人，我们是在陕西老乡聚会时认识的，她比我小十岁。人家不嫌弃我年老色衰，肚大腰圆，收留了我。我觉得这是我一辈子最幸运的事，也是最幸福的事，感谢老天的恩赐。2015年，我们搬进了自己在佛山买的房子里。

在她之前，老板给我介绍过一个湖南女子，人很精干，貌美如花，相处得也算融洽，但对方提出我必须在湖南买房，我拒绝了。我对买房这事很敏感，以前的事存有芥蒂，再者我不想“远嫁”湖南。我的根在陕西，将来也必须埋回陕西。

广东人很能吃苦耐劳，老板有时会和搬运工一起装卸货物，这在陕西基本看不到。如果我也参与装卸，老板会制止我的行为，他认为这不是我的工作，有时间就去休息，必须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这是对管理者的尊重和爱护吧，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 《人生I字路》剧照

2013年元旦前夕，我脚部骨折了，从办公楼梯滑了下去，从医院拍完片子打了石膏就回到办公室继续上班。春节前没有休息过一天，食堂师傅每天把饭菜端上来办公室，下了班员工搀扶我回单身宿舍。

不是不想休息，是不能休息，工作太忙了，每天的运作在那等着我安排。夜里，我躺在宿舍的床上，黯然伤感，想念家乡的父母亲人，想念妻子女儿。

时间久了，对工作产生了厌倦，甚至产生了厌恶，周而复始地劳作，看不到尽头。几次动了辞职的念想，被老板阻止了。老板说大家还年轻，得努力工作，你实在疲惫了，我给你放一个月的假，你休息休息。老板比我小一岁，是中国的犹太人——汕头人。

2016年，我的儿子出生了，我觉得自己必须离开了，不然，我有可能看不到我儿子结婚的那一天。身体太疲惫了，严重的亚健康。

为了给离职做铺垫，我申请去了中山分公司主持工作，一是给我的接任者腾挪空间，二是给老板考察我的接任者的时间。

2017年5月1日，我正式离职。老板和几个高管陪同我在仓区走了一圈，看着自己工作了十年的地方，感慨万千，孩子养大了，不是亲生的，我当场落了泪。公司授予我“终生名誉员工”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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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在我小区的楼下，我媳妇的美容美发店开业了。她一直从事美容行业，非常想拥有自己的一家店。为了开这家店，我们投入了手里所有的资金，装修费用高达八十几万，是奔着安居乐业去的，店铺签了二十年的长租合同。

我带了半年孩子，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体重下降到一百六十斤以内，就是头发再也长不出来。我决定出去走走，和社会脱节时间不能太长，看有什么合适的事情可以做。

有朋友想拉我做回调味品行业，毕竟在这个行业积累了十年的人脉，考虑到与原公司业务会发生冲突，我谢绝了朋友的邀请。

我和一个老乡组建了一个公司，代理某品牌的酒。开始业务还不错，账面利润也可以，就是资金风险太大，客户赊销货品严重。在2019年秋，我们果断结业了，剩下的事就是追讨欠款，从此走上了追债的路。我们欠厂家的，客户欠我们的，不是被厂家追债，就是追客户的债，弄得鸡犬不宁，心力交瘁。

■ 《男亲女爱》剧照

很快，口罩时代来临了，商超大量倒闭，客户不断跑路，半夜经常接到某超市要关门的信息，忙组织人马去商场搬运货品，极力降低损失。

在追了一年多债后，我决定放弃追讨了，因为实在追不回来了。债务人要么联系不上，要么找到了某个债务人，对方的口袋比脸还干净，我还得贴赔烟钱，饭钱，油钱。万幸的是把厂家的债还完了，才没捅下大窟窿。

口罩第一年，媳妇的店里亏损了二十几万，后面两年也没利润。媳妇难受得流眼泪，全部身家都在店里，如果店倒了，她没办法给自己交代。我劝媳妇说活着就行，别想太多了。媳妇晚上十点下了班，我们就在小区旁边的小路上散步，看河水潺潺，看月朗星稀，相互说着激励的话，相信困难是暂时的，明天一定会比今天好。我说我出去找份工作吧，总比待在家里强，坐吃山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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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我出去找工作，两个月下来，没有一份合适的。离家远的不想去，离家近的人家不要我。一个朋友点拨我：这年龄的人了，靠人脉吃饭，具体的事务干不了了。

我以前手下的几个业务员出来创业，做的还是调味品的老本行，邀请我出山跟他们干。我想了想，把原公司给的“终身名誉员工”牌牌扔进了抽屉，在几个手下那里入了股，挂名了个顾问。

顾问了两个月，小公司梳理得差不多，也就不去办公室了。他们有事就电话里咨询我，或者晚上过来喝茶聊天，反正，我基本失业了，顾问费还是拿着，虽然不多，烟酒钱足矣。

没有班上的我，开始失眠了，一度失眠很严重，一失眠就容易抑郁，一抑郁社交能力就丧失了。心病得治，又找不到良方，怎么办？

有人喜欢钓鱼，有人喜欢喝酒，有人喜欢打麻将，这几样我都不好，这些年，我似乎只喜欢上班。

偶然的机会，关注了西安本土的公众号“贞观”，“有温度有态度”几个字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看着看着，觉得自己也可以尝试写写自己的故事。于是，在2023年3月开始，在朋友的鼓励下，我开始写文字的，原来，我是喜欢写文字的！后来，店里的客户请我带家教，我又开始了第二份副业。

失眠竟然奇迹般好了。

遥想当年小乔初嫁了，羽扇纶巾……不对，我来广东十八年，失业后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写写文字，带带家教，喝喝茶，当当顾问，提前进入晚修时代。

作者 | 支书 | 陕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