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刚登基做皇帝的时候,曾亲口预言乾隆十三年(1748年),将是一个不吉利的年份,很可能遭遇意想不到的灾祸。关于这一玄奇的预感,乾隆后来曾说过这样的话:“朕御极之初,尝意至十三年时,国家必有拂意之事,非计料所及者。”
乾隆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预感,内心视十三这个数字为不祥,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雍正在位十三年就驾崩了,而且是暴毙。
很有一些宿命的意味。
乾隆的预感准的出奇,到了乾隆十三年,仅仅过了三个月,乾隆一生最钟爱的孝贤皇后,就病逝在陪同乾隆出巡的路上。孝贤皇后的病逝对整个乾隆朝的影响非同小可,之前的十二年,乾隆执政还是比较宽仁的,但自从痛失孝贤皇后,乾隆性情大变,变得异常的苛刻严酷,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大小金川战役,乾隆临阵换帅,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
乾隆十三年年初,大金川土司莎罗奔攻打革布什咱土司并侵犯大清边境,乾隆谕令川陕总督张广泗出师讨伐。那时候的乾隆,虽已做了十二年的皇帝,逐渐掌控了朝局,但绝对的帝王权威,还在树立的过程之中。打大小金川战役,乾隆有鲜明的立威心态,在他看来,大清已呈康乾盛世,此时用兵,凭借天朝武力灭一蛮夷弹丸之地,应该不费吹灰之力,况且张广泗一向精明强干,派他去打这样一场立威之战,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乾隆十三年就像被诅咒了一样。
这样一场本无悬念的战事,在张广泗的指挥下,竟然打成了败仗连连,旷日持久,久攻不下。
张广泗连吃败仗的消息,正是孝贤皇后病逝前后传来的,乾隆心中万分恼火,却又不好立即发作。站在他的角度,迅速扭转战局,为天朝挽回难堪局面,才是眼下第一要义,否则这场战事就不是立威,而是损威了。
派谁去经略前方呢?
乾隆走了一步自认为最稳的棋,他点了首席军机大臣纳亲的将。
纳亲,是满洲镶黄旗人,钮祜禄氏,曾祖是“大清五大开国功臣”之一的额亦都,祖父是康熙早期四大辅政大臣之一的遏必隆。
遏必隆因为战功显赫,死后佩刀被收入宫中,赐名“遏必隆刀”。
因为出身功勋豪门,纳亲年轻时即入宫做侍卫,后来受到雍正赏识,逐渐受到重用。
雍正十一年(1732年),年仅三十余岁的纳亲进入军机处。
两年之后,雍正驾崩,乾隆继位。
乾隆继位之初,迫于掌控朝局的需要,非常依赖雍正留给他的几位军机重臣,例如鄂尔泰、张廷玉,但与此同时,乾隆又非常注重培植自己的亲信,用以抗衡鄂张,防止他们搞朋党,把持朝政。
纳亲当时的身份,很对乾隆的胃口。
一方面,他是雍正留下来的军机大臣,另一方面他进入军机处时间又不太长,实质上属于军机处新人。在乾隆看来,纳亲有一定资历,却又不属于鄂张圈子里的人,拿他来制衡鄂张,再恰当不过了。
纳亲伴君,伺候乾隆这样不可一世的帝王,有他的一套心诀——清廉为上,谨慎为要。
恩眷尤厚之时,纳亲为了杜绝京城有人前来行贿,特意在府邸大门口养了一条巨獒;受命出巡江南时,各省供应、极为奢华,纳亲不敢得意忘形,对这些超规格接待,一概回避。
乾隆得知这些,非常满意,曾当面表扬纳亲:“伊素性谨慎,朕所深知。”
乾隆十年,纳亲被授予内阁保和殿大学士。有清一朝,保和殿大学士是文官中的最高尊荣,能得到保和殿大学士的寥寥无几。纳亲之后,直到清末,只有孝贤皇后的亲弟弟傅恒一个得过。
纳亲以军机大臣的身份晋升内阁首揆,这是乾隆要进一步重用他的鲜明信号。
果然,军机处老家伙鄂尔泰在这一年病逝后,乾隆随即钦点纳亲为首席军机大臣,排名竟在三朝元老张廷玉之前。
对于乾隆的这道任命,当时朝堂上非议的声音非常大。
纳亲非常明智,见满朝文武多有异议,他主动上奏,说自己资历浅薄,不敢排名于三朝元老之前。
乾隆看到纳亲的奏折,很是欣慰,但出于调整朝堂格局的需要,他并没有收回成命,而是又搞出个折中方案——军机处奏事时,凡满文奏折,纳亲排名在前;凡汉文奏折,则张廷玉排名在前。
令人侧目的是,此时的乾隆,为君的时候并不算长,但他运用帝王之术已达炉火纯青,到了令人生畏的程度。
简而言之,如果他正在借重你,那么在背后,他一定会制衡你;同样的,如果他正在重用你,那么在背后,他也一定会制衡你。这中间,没有例外,只有微妙。
纳亲的上台,就是对张廷玉的制衡。
同样的,当纳亲成为朝堂上新的大象时,乾隆又快速提拔了傅恒。
乾隆十年,当傅恒被任命为军机处行走时,只有二十四岁。
对于在朝堂之上,信手拈来,施行制衡之术,乾隆显得很得意,他曾说过:“当大学士鄂尔泰在时,朕培养纳亲;纳亲在时,朕培养陶成傅恒。皆几经教导,几经历练。”
在这样一位时刻虎视眈眈的帝王手底下当差,纳亲的分寸感应该说是不错的,伴君的心诀也很恰当,但是,他的顺从、适应、优秀,也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必须在四平八稳的朝堂上或者衙门里,一旦突破了这个界限,就像乾隆十三年这一次,他被派到了大小金川战事的前线,一切就不同了。
更何况,这时候的乾隆,正处在性情大变的火山口。
纳亲虽然是名将之后,但他并不懂军事。一个人高高在上,是很容易犯错误的。纳亲到达大小金川前线后,因为急于抖擞首席军机的权威派头,加上刚愎自用,越不懂军事越想逞能,于是就犯了“虚妄”冒进的错误。
将前线扫视一番后,纳亲对张广泗说:“我看甚是好攻,只要一万兵马兵分三路,三面夹攻,必于两日内拿下勒乌围。”
众将听了,皆认为纳亲刚愎自用,所言不过纸上谈兵,但鉴于他首席军机又兼经略的身份,因此无人站出来反对。
当时的大帐之内,一半是公开的吹捧,一半是暗地的不屑。
第二日,在纳亲的亲自督领下,清军开始三面围攻勒乌围,结果惨败而归,参将买国良身亡,总兵任举遇伏身亡,副将唐开中身负重伤。
作为功勋权贵之后,纳亲在朝堂上行走、办差,有板有眼,非寻常子弟可比,但论深处逆境,扭转败局的能力,他却像个无用的气球,只要遇挫,他就像被扎漏了一般,不仅没有气势,而且没有基本的智识,简而言之,就是抗挫、扭挫的能力极差。
此次大败之后,纳亲如临大敌,再不敢轻言军事,随后便上奏乾隆,建议采取缩头乌龟的战术,主张以碉攻碉,以卡逼卡。
乾隆打大小金川战役,无论从他立威的心态,还是从后勤补给困难这一战场现实出发,他要的都是速战速决,一旦消极、被动,将征讨打成了对峙,那显然是有违圣意,且对战事不力的。
凭纳亲的智商,他应该能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但因为吃了败仗,遭遇了挫折,他便乱了阵脚,变成了胆怯无能的鼠辈。
乾隆对他的不满,正是从他提出以碉攻碉战术开始的。
纳亲意识到乾隆的不满后,为了扭转局面,随后他竟听信巫师的妄言,草率用兵,最终导致三千兵卒被金川八千蛮兵赶得四处逃窜,自相残杀,死伤无数,而且还丢了两尊炮位。
为了掩饰失败以及自己的无能,纳亲接下来的举动很卑劣,一方面他刻意夸大了金川蛮兵的战力,另一方面高挂免战牌,不断地向乾隆请求多发援兵。不仅如此,他还在军帐之内散播悲观言论,称即便援兵到来,官兵再多,两三年之内也难以攻下大金川。
乾隆为君,有非常阴险的一面,无论是谁,无论去向哪里,受到怎样的重用,有一样是不变的,那就是必须受到监视。
当时,纳亲的身边就有一位乾隆安插的眼线。此人名义上是纳新的侍卫,名叫富成。
所以,对于纳亲在前线的所作所为,乾隆其实是一清二楚的。
在给乾隆的一份密折中,富成是这样说的:
“奴才富成密奏皇上,纳中堂于军前一直观望,初曾前往督战,又误信邪术,损兵折将。而且还说番蛮之事,如此难办切不可轻举妄动,但此言,我如何敢上纸笔入奏。纳中堂如此观望,由此可见一斑。奴才虽为纳中堂侍卫,但亦恨其刚愎自用,不纳众言,是以禀告皇上,望皇上明鉴。”
乾隆见纳亲经略前方,战事久拖不决,失望之余,起初他并没有要动杀心,只想将他调回京城,叫他继续中规中矩地处理朝中政务,但富成密折中的一句话,激起了乾隆的杀心。
这是典型的一言杀人,一言要命。
这句话就是:“番蛮之事,如此难办切不可轻举妄动,但此言,我如何敢上纸笔入奏。”
在乾隆看来,纳亲的这句话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明明不能攻下大金川,你乾隆却硬要出兵,这不是盲目决策,好大喜功?要臣下代为受过吗?
权威对乾隆而言,是当下最看重的。
纳亲此言,在质疑乾隆的同时,更严重损害了乾隆的权威,实属犯了大忌。
更恶劣的是,纳亲口出此言,归根结底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
在庙堂政治中,纳亲无疑是犯了大忌。
此时的乾隆,虽然动了杀心,但他并没有立即发作,因为以此言斩杀首席军机,似乎有些牵强。
为了抓纳亲更多的把柄,乾隆随后耍了一个政治把戏,他淡淡地给纳亲发了一份上谕,以纳亲身体本来就不好为由,说将在来年春季调纳亲回京。
这是一个不易察觉的陷阱。
官场老手接到这样的上谕,马上表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决口不提回京之议,才是聪明之举,然而,纳亲因为急于想从前线泥潭中挣脱出来,竟又犯下了愚蠢至极的错误。
他上书乾隆,表示在这苦寒之地,自己的身体确实有些扛不住。另外,他的工作状态也不好,因为朝中有人总是在攻讦排挤他。
纳亲以为,乾隆已有调他回京之意,现在他都这样说了,乾隆肯定会御笔一挥,直接将他调回来。
殊不知,这是乾隆给他挖的一坑。
见纳亲已掉进坑里,乾隆立即收起此前的假仁慈,代之以严厉的讽刺,乾隆说:“你如果有能耐取得大胜,有必要担心被排挤吗?你纳亲在军机处时排挤过的人,朕没有察觉的肯定也有吧。”
讽刺完,乾隆又下一道上谕,下令将纳亲革职,暂留在军营效力。另派新任首席军机大臣傅恒赶赴金川前线,接替纳亲指挥战事。
乾隆此谕,意味极其鲜明——朕现在要办纳亲,接下来就该你们递刀了。
官场有时候现实的可怕,也讽刺至极。
在当时,首先站出来讨伐纳亲,给乾隆递刀的竟是纳亲的亲兄弟。
纳亲的哥哥两江总督策楞奏称,纳亲在前线退缩乖张,辜负皇恩,请交刑部严惩。
纳亲的弟弟山西巡抚阿里衮上奏,请跟随傅恒前往金川前线,愿身先士卒,以弥补兄罪。
到了这个地步,纳亲如果还想活命的话,沉默忏悔认罪应该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是,纳亲却还在避实就虚,耍小聪明。
他先是给乾隆上了一个奏折,洋洋洒洒数万言,但却没有提及金川前线的情况,而只是将失败归咎于张广泗。接着,他又上一个奏折,大谈怎样处理金川善后事宜。
仗还不知道如何才能打赢,为了解套,他居然谈起了怎样善后。
乾隆看到这样的奏折,震怒大骂纳亲“顽钝无耻”,“其与古人所谓何不食肉糜者,又奚异乎?”
更可怕的是,已经死到临头了,纳亲却还没有醒悟,最后时刻还在发牢骚,在碰见前往大金川的八旗援兵时,他牢骚满腹地说:“此皆我罪,令如许满洲兵受苦。”
这一牢骚,深深地刺激了乾隆的神经。
至此,乾隆亲自给纳亲定性,“纳亲乃阴柔之小人。”
乾隆斩杀纳亲,用心极为歹毒险恶。
他命令尚书舒赫德带着“遏必隆刀”去前线斩杀纳亲。
用爷爷的宝刀去斩杀孙子,纳亲并非犯有十恶不赦之罪,说白了,他不过是犯了腹诽之罪,乾隆为了立威,其阴狠可见一斑。
都说伴君如伴虎。
十年受宠,一朝犯忌丧命,纳亲之死,是一面触目惊心的铜镜。
冒功讳败,还把责任推脱于救他之人,这种人没凌迟就不错了[流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