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贺废立事件之后,霍光虽然权威更盛,但也不免大失颜面。如前所述,霍光废帝之时,其实并没有准备候选人(由此亦可见此事当与刘贺品性无关)。所以接下来,霍光再不敢慌忙决策了,他决定先让太后暂且省政,然后详细考察,认真筛选,非得在刘氏宗族中找个又好又听话的新皇帝不可!
然而,霍光看遍这天下的宗室诸侯、武帝儿孙,各个都觉得不甚满意,不是太傻太笨,就是太凶太浪,翻来覆去一个合心意的人都没有。就在这时,一个流落民间的武帝曾孙进入了霍光的视线之内。这位皇曾孙就是当年巫蛊之祸太子府中唯一的幸存者,卫太子刘据之孙、史皇孙刘进之子刘病已。
当年,刘据一家被汉武帝满门诛灭,只留襁褓之中的刘病已被关在监狱之中。就这样,刘据的政敌仍不肯放过这个小幼童,想要斩草除根,幸被时任监狱长的丙吉冒死保全下来。此时,汉武帝也有所醒悟,于是大赦天下,趁势将刘病已放出监狱,但病已年纪尚幼,无人照顾,丙吉就自己出钱让女囚抚养他长大。后来昭帝即位,刘病已才被彻底平反,在宗正府备案,上了宗室户籍,被收养在掖庭(皇宫服务人员如宫女、宦官的聚居社区)之中,但仍不为大众所知,因而一直没有官职,也没有爵位,每日只混迹于市井闾巷之中,斗鸡走狗,扶危济困,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五陵侠少”。后来掖庭令张贺很看好他(注1),于是延请名师教导其《诗经》、《论语》、《孝经》,极力培养这个年轻人,并帮助他进入到了京城顶级权贵子弟的圈子,比如太仆杜延年的儿子杜佗、车骑将军张安世的儿子张彭祖(注2),都是他的好兄弟。
而一晃十几年过去,丙吉此时已升任大将军长史,又入为光禄大夫,正是大将军霍光的心腹亲信,值此皇位继承人难定的关键时刻,丙吉便趁机向霍光推荐了刘病已,说这位小伙子年已十八,通经术,有美材,是个好孩子,知道敬老尊贤,知道感恩戴德,总之比那个破刘贺有素质多了,更重要的是他无根基、无帮派,岳父许广汉亦不过一受刑宦者,不足为虑。霍光听罢,感觉还行,表示可以考虑考虑。
可没想到霍光在朝会上一提出来,大家就立刻举手通过了。看来卫太子刘据虽早已被诬陷惨死,但仍然为孙子刘病已留下了巨大的政治遗产。刘据毕竟当了三十年太子,汉武帝晚年又喜欢到处巡游,每每出宫便将诸事交付给刘据,刘据性情宽厚,又喜欢招客养士,他经常将一些他认为处罚过重的事进行平反,也经常提拔一些民间的贤能异士,因而在朝野拥有了绵远深厚的政治威望。而这些同情刘据的朝野人士,便是支持刘病已上位的最大票仓。另外,霍光的兄长霍去病跟刘据是表兄弟,有这层关系,霍光对刘病已也别有一番情谊。
于是,是年七月二十五日,刘病已入宫,群臣上奏太后,拥立病已为大汉新君,是为汉宣帝。从囚犯到天子,汉宣帝就此成为了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在封建王朝中间阶段冒出来的平民皇帝。
说实话霍光也真牛,竟敢立一个皇帝,再废掉,然后再立一个皇帝,完了还没有留下恶名、沦为乱臣贼子,却反成了大汉中兴第一功臣,功盖麒麟阁,为万世所称美。这得需要多大的道德勇气、政治运气,以及纯熟的政治斗争能力啊……
更令人慨叹的是,那位十五岁的上官太后,因为夫君汉昭帝是汉宣帝的祖父辈,所以这回又升了一级,成为太皇太后,同时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太皇太后(注3)。
而作为上官太皇太后的外祖父霍光,也自然成为了中国历史上辈分最高的外戚,他比汉宣帝整整大了四个辈分。
至此,这场关于皇位归属的闹剧兼悲喜剧终于尘埃落定,霍光赵充国等人长长松了一口气。不久,新皇下诏,大赦天下,并对那些有定策拥立之功的大臣进行褒奖,无侯的封侯,有侯的加封,一口气竟封赏了二十三人之多,其中尤以大将军霍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最夸张,霍光虽权倾朝野十余载,但他的封侯还是因当年抓捕行刺武帝的马何罗才封侯2350户,如今却因拥立宣帝而以“功德过太尉绛侯周勃”加封17200户,合前共计两万户,比从前增长十倍,为西汉朝侯爵封邑之最;同时宣帝还赏赐了他黄金七千斤,钱六千万,丝绸三万匹,奴婢170人,马两千匹,豪宅一区;这简直就是诸侯王级别的待遇了。而张安世则是在昭帝朝当了十三年右将军才被封3040户,如今却也以“功比丞相陈平”一口气加封10600户,其子张千秋、张延寿、张彭祖(这一家子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也统统被宣帝拜为中郎将侍中。要知道,卫青霍去病立下何等大功,最终也不过一万五六千户,汉宣帝这出手也太大方了。
久未封侯赵充国也终于被封了个营平侯,食邑1279户。
无论从数量,还是从质量上来看,这都是大汉立国以来,除高祖开国封侯外最大的一次酬功行为。而通过这次封赏,汉宣帝不仅拉拢了朝中大部分重臣,且让霍光与张安世的政治联盟出现了松动。可见刘病已不仅是个懂得感恩的皇帝,也是一个深具政治智慧的皇帝。
当然,目前这个朝廷还是霍光说了算,所有朝廷大事,必先由霍光处断后才奏报皇帝,就连禁军兵权也都是霍家女婿掌控。而刘病已也始终对霍光表示尊重与信任,这一切就交给时间吧,毕竟老霍已经六十左右了,而刘病已才年方十八,他等得起。
果然,六年后,霍光终于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该上路了。地节二年(公元前68年)春,操劳了一生的霍光终于病逝,汉宣帝闻信,既感伤又欢喜,还有几分小激动,于是与太皇太后亲至霍府参加丧礼,百感交集,戏精附体,流泪送之,并按照帝王的仪制为他举行了国葬,赠予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东园温明等皇家葬具(注4),并以帝王专用的黄屋左纛(黄色车盖与牦牛车饰)及驷马辒辌车载运其尸柩,同时发动北军五校士(禁军部队)为其送葬、三河卫戊守军(帝国最精锐的边防部队)为其修建陵园与祠堂,派遣中五位大臣专门负责修陵事务,另外还规定朝中俸禄在两千石以上的官员都要到霍光家中去祭拜,最后又调拨三百家民户为其守冢,并设置长、丞等专职官员负责守墓和祭祀事务。
另外,汉宣帝还下诏称霍光宿卫忠正,功如萧何,并给他上了一个无比荣耀的双谥“宣成”。“圣善周闻”曰“宣”,“安民立政”曰“成”,在《谥法解》中也是属于帝王专用的评语。此等恩宠,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接着,宣帝又下诏任命霍光之子霍禹为右将军大司马,霍光侄孙霍山以奉车都尉领尚书事,霍氏亲属都宿卫内侍,并免除霍光世世代代后裔子孙的赋税与徭役,直到海枯石烂。
看到宣帝如此安排,似乎一个由霍氏世袭的将军幕府时代就要来临了,但是很可惜,历经文景武三朝近百年的专制皇权耕耘,这样的时代是不可能来临的,一切都是表象,一切都是烟雾。
汉宣帝之所以要这么做,第一还真是因为感恩,毕竟没有霍光,就没有刘病已的今天,更没有大汉王朝的复兴,其实所谓“汉宣中兴”,既有汉宣帝的一半,也有宣成侯霍光的一半;但更重要的是第二点,捧杀,刘病已要捧杀霍氏一族,他不仅要将霍光无比风光的大葬,还要滥赏霍家,让他们宠极生骄,骄极生乱,则可名正言顺的剪除威胁,还保有了爱护功臣的好名声。所以,霍光便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中国历史上殡葬规格最高的大臣,只是这无限的风光与荣宠背后,埋伏着的是步步杀机,潜藏着的是万丈深渊。
总之,刘病已终于熬出头了,多年来让他芒刺在背的感觉终于消失了!宣帝只觉神清气爽、浑身舒泰,于是开始逐步收回权力,温水煮青蛙,这一煮就是半年。
直到地节二年(公元前68年)八月,汉宣帝终于将长安禁军兵权从霍氏一族及其女婿们的手中拿了回来。事实证明,这位有情有义的平民天子,同时也深具意志力,是位精通权术的政治高手。
刘病已在霍光的淫威下做了6年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6年来,他一直暗中积蓄力量、培植心腹,却绝不敢动霍光一党半根毫毛,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终身都不可能打赢霍光这个恐怖的对手,所以他只能等,只能忍,忍到死神帮他赢下比赛,然后他才可以重新转动皇权的齿轮,以明升暗降、调任外郡、分化瓦解之方式,一步步削去了由霍氏一党所把持的兵权。
其实说起来,霍光还算宣帝的权谋老师,只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罢了。事实上,二人虽身份迥异,但身世颇有相同点,他们早年间都曾混迹于民间市井之中,皆是因缘际会才踏上政治舞台,并花费数年乃至数十年韬光养晦,最终才厚积薄发,朝廷上那些腐儒与官二代们根本就玩儿不过他们的套路,只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接着又平静了一年多,至地节四年(公元前66年),汉宣帝再次出手,将被解除兵权、日夜惶恐、决定铤而走险发动政变的霍氏一族全体诛灭(告发霍氏者五人因此而封侯,其中正有司马迁的外孙杨恽),除霍光之女霍皇后废处昭阳宫免除一死外(后来还是自杀了),霍氏“诸昆弟宾婚为侍中、诸曹、九卿、郡守”者以及与霍氏相连坐而被诛灭的竟有数千家之多(注5)。
这正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还塌的一干二净!
一时间,长安震动,群臣恐惧,惶惶然不可终日。毕竟,霍光执政已二十年,朝廷上下即便不是他的亲戚死党,也是他的门生故吏,哪里会有独善其身者。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四朝老将后将军赵充国独自入宫,与汉宣帝密谈一夜,谁也不知道他俩那晚说了些什么。
事后,有友人问起赵充国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充国却神秘一笑,讳莫如深。宫廷密语,岂可轻易泄露,那可是要杀头的!
不久,宣帝下诏,称因有凤凰聚集于泰山、陈留一带,又有甘露降于未央宫,此乃祥瑞吉兆也,故为建设美好大汉和谐社会,宣布大赦天下,所有旧事政争纷扰,统统既往不咎,群臣任其职如故。另郑重强调:霍氏一族虽然谋反大逆罪孽深重,但与死去的霍光大将军无关,大将军执掌帝国权柄二十年,却一直恪守臣道,忠心为国,其道德操守历经考验,无人可以置疑(注6)。宣帝之所以这么做,霍光的贡献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宣帝能以一罪太子之孙而入继大统,全赖霍光力推,若对其加以否定,则宣帝本人政统的合法性将受到质疑;而汉武帝第四子广陵王刘胥如今还活着,如果霍光被打倒了,谁知道这位刘胥老爷子会不会借机跑出来搞啥幺蛾子。
既然宣帝都发话了,那么汉家与后世一般也表示肯定霍光对大汉的忠诚与贡献(注7),他最大问题,只是没有约束自己家人的嚣张行为,没有严格教育后代,没有让后代急流勇退。当然,到了霍氏这种地位,已经很难全身而退了,放弃权力可能死得更快。
总之,一个新的属于汉宣帝的伟大时代,终于来临了!
注1:张贺当初正是卫太子的门客,巫蛊巨变之后他被处以宫刑,执掌掖庭,正好可以照顾并资助自己的旧主的遗孙。汉宣帝即位后,为了报答丙吉与张贺,封丙吉为博阳侯,升其为丞相,张贺则追封为恩德侯(张贺已去世),并为他设置二百人家守墓。由此可见,对落难的贵人施以小小的援手,是厚道的表现,也是值得的投资,而像霸陵尉那样对李广落井下石,就是嘴炮一时爽,事后还遭殃,何必呢?
注2:张贺就是张安世的弟弟,其子早逝,张安世遂将张彭祖过继给张贺。因此关系,张彭祖少与宣帝同席研书于掖庭,二人感情深厚,常出入同乘。
注3:更夸张的是,25年后汉宣帝去世,汉元帝即位,年方42的上官氏又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年轻的皇曾祖母、太太皇太后,并于十年后寿终正寝。漫漫长夜,铜漏声断,上官氏虽然地位崇高,但在深宫中守寡近四十年,父母二族都先后被夫家诛灭,这真是孤独而凄苦的一生啊。
注4:梓宫即梓木做的棺材;东园温明即皇家工匠制造的漆木覆面;黄肠题凑即在墓室回廊里用柏木杠子垒砌一圈方形的围墙,用于防止盗墓。
注5:此为《汉书》载,《资治通鉴》载为数十家,这个数字或许更为靠谱。另外,霍光外孙女上官氏作为汉昭帝的皇后,是大汉皇统意义上的祖母,故仍未受到牵连。
注6:十五年后,汉宣帝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宣帝因思“肱股之美”而特设麒麟阁,为汉宣十一功臣画像陈列其中,霍光仍排名首位,而且唯有他享受了“称臣不名”的最高礼遇,画像上记为“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另外,霍光之后,历汉宣帝及其子汉元帝期间,再不设大将军之职。
注7:如李世民临终前,就对长孙无忌、褚遂良说: “卿等忠烈,简在朕心。昔汉武寄霍光,刘备托葛亮,朕之后事,一以委卿。” (《旧唐书·褚遂良传》)竟将霍光与诸葛亮相提并论,认为他们都是忠臣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