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矩学于老聃,曰:“请之天下游。”
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
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
曰:“始于齐。”
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zī),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
“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已;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塗(tú)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柏矩向老子求学,恳切地请求道:“请老师允许我前往天下各地游历一番。”
老子淡然回应:“罢了,天下各地大致相同,无需多此一举。”
柏矩仍不死心,再次恳请。老子无奈地问:“那你打算从何处开始你的游历之旅?”
柏矩答道:“我想从齐国开始。”
柏矩抵达齐国,目睹一具被处以极刑的尸体示众,他于心不忍,便将尸体摆放端正,脱下自己的衣物覆盖其上。
面对这位未能享尽天年而惨遭横祸的人,柏矩悲痛欲绝,放声大哭,哭诉道:“先生啊,先生!天下之大不幸,此乃众生之‘共业’,而你却不幸先行遭遇。
世人常言,莫为盗贼,莫行杀戮!一旦有了荣辱之分,各种弊端便暴露无遗;财富聚集之处,便是争端之源。
如今,我们树立了人们所憎恶的弊端,积聚了人们所争夺的财物,贫穷困顿的人们疲于奔命,永无宁日。想要避免这样的遭遇,谈何容易?
古代的君侯,政绩归功于民,过失归罪于己。正确的举措归功于民,不当的举措归咎于己。因此,一旦百姓受到伤害,便反躬自省。
然而如今的统治者,却隐瞒真相以愚弄百姓,加重任务以惩治不敢承担者,增加负担以惩罚无力胜任者,延长路程以诛杀不能如期到达者。
当百姓的智慧和力量耗尽,他们只能以虚伪应对。统治者日日虚伪,百姓又怎能不效仿?力量不足则必作假,智慧不足则必欺骗,财力不足则必盗窃。盗窃之行,究竟该问责于谁?”
庄子借此揭示了当时社会的黑暗现实,批判了统治者的种种恶行。他认为,统治者虚伪狡诈,迫使百姓也不得不以假面对。百姓被逼无奈,走上了作假、欺骗、盗窃之路。
因此,应受谴责的并非百姓,而是统治者,应当批判的是那个时代的社会乱象。
可见,社会环境对国民素质的塑造至关重要,培养文明素质的国民,需要一片文明的土壤来长久孕育。
蘧(qú)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qū)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已乎已乎!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
蘧伯玉是卫国的一位贤大夫,也是孔子非常尊敬的人物。
他活了六十年,并且在这六十年里,随着岁月的变迁,他不断修正自己的观念。起初认为正确的东西,后来往往会发现其实是错误的。他也不敢断言现在所认为正确的事物,会不会在五十九岁时被认为是错误的。
万物都在不断生长,但我们却看不到它们最终的根源;万物都有其来源,但我们却看不到它们最终的入口。人们通常只知道他们能够认知的事物,却不知道正是那些无法认知的部分,才使得认知成为可能。这难道不是一个巨大的困惑吗?
万物被创造出来并存在,但如果将其比作植物的果实,却无人能看到它的根系在何处;如果比作动物的新生儿,也没有人能看到它的出生通道。这就是庄子哲学认识论中的最高命题:“物”、“万物”和“世界”都有其存在的依据,但人类却无法在终极意义上认识到这一依据到底是什么。
算了吧,算了吧!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逃避这种情况。蘧伯玉的做法真的正确吗?他这样做真的是正确的吗?
蘧伯玉之所以每年都在修正自己的观点,是因为他不断意识到自己原有的认识是错误的。从修正错误的角度来看,他这样做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谁又能确定他今天认为正确的东西,不会是他之前认为错误的呢?因为年复一年的修正,到底以哪一次为准呢?说不定他修正来修正去,最后又回到了最初的立场。昨天以为对,今天以为错,彼此之间没有定论。
蘧伯玉与普通人并无二致,他的问题也是普通人所面临的问题。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人们往往只关注事物的现象,而忽略了事物的根源与本质。
为什么要与时俱进?正是因为事物在不断发展变化,如果用固定的眼光看待万物,必然会让自己陷入混乱,甚至让自己的经验成为认识新事物的障碍。
人生最大的通病就是总以为自己了解一切,总是轻易相信自己的眼光和智慧,缺乏自我怀疑的精神。很可能你所坚信的东西都是错误的,而且由于你的执着,导致你孜孜以求的却是错误的方向。
因此,当你自以为知道的时候,反而可能是真正的无知;当你感到自己无知时,也许正是了解事物本质的最佳时机。
为什么我们要不断学习?从庄子的寓言中兴许能够找到恰当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