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晨雾渐次散开,河边柳树便显露出粗壮的腰身,细长柳枝轻拂水面,似是在与河水低语呢喃。
小鱼在清澈河水中嬉戏,有飞鸟从水面掠过,受到惊扰的鱼儿便带着涟漪躲入芦苇深处。
野鸭嘎嘎乱叫着跃入其间,唤醒了乡村的清晨,也惊扰了游鱼和芦苇的缠绵。
老时年间,人们常说一句话,叫牛不喝水强按头。小时候不懂是什么意思,等长大后认识了郝秀英,我终于理解了这句话。
只不过,这头不喝水的牛是我。最终还是被人家郝秀英驯服,每天辛勤耕作。
说起来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我刚刚十八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同时也是胡思乱想的年纪。
因此,每次爹让我去放驴时,我就非常排斥,爷俩因此经常顶牛。
“你去不去?”
爹赤着一只脚,鞋被他拿在手里指着我,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像极了旧时候逼迫长工的地主老财。
我跟他保持着三米的距离,梗梗着脖子不屈服:“爹,我不放驴,我要干男人干的活!”
爹顿时暴跳如雷,握着鞋的手微微颤抖:“你妈嘞个……我……你”
“你干啥?你打死俺娘俩好了。”
娘在屋里实在看不下去,往门口一站,对爹轻声细语说了这么一句。
爹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把鞋扔地上后,就势蹲在了墙根下,把耳朵上别着的半根烟拿下来,点了几次没划着洋火,于是他更加生气了。
还得是娘,她就是俺家里的定海神针,一出手就治住了爹。
我刚要跟娘伸大拇指,她一脸笑意看着我。
“俺孩儿听话,赶紧去放驴吧!”
我……
爹从小到大打过我无数次,但是我却敢跟他顶牛。娘从来没打过我,可是我一次都不敢跟她叫板,心里怕惹她生气不高兴。
娘都发话了,我一声不吭把驴圈里的驴牵出来,带着它出了门。
“俺孩儿不敢叫驴啃人家庄稼,去河边放的话,不敢跳河里洗澡,驴吃饱你就回来,不能盯人家大闺女小媳妇看……”
娘在院里说个不停,我已经牵着驴去得远了。
驴非常高兴,打着响鼻,俩耳朵前后乱动。
我低头直走,生怕别人跟我打招呼,原因很简单,我觉得自己是大人了,放驴这种活该小孩子干。
我不想放驴,想像爹那样,干些地里的农活。
“孬蛋,咋跟吃了闷屁一样无精打采的?又去放驴?”
不用抬头,我就知道说话的人是“白鲢”,按辈分,我得喊她嫂。她平时爱跟人开玩笑,由于长得白,得了个白鲢的外号。
我低头不理她,她在后面噗嗤一笑,也没再说什么,忙自己的去了。
虽然不想放驴,却不代表我讨厌家里这头驴,它在家里好几年了,对于我来说,它也跟家里一口人差不多。
唉!要是不用我放,就更好了。
憋着一肚子怨气到了河边,让驴随便吃草,我则躺在了一棵柳树下。
河边长着不少树,有柳树,也有榆树,树荫里凉爽,让我眼皮子直打架。
似睡非睡之际,隐约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我没有太在意,河跟几个村搭界,平时到河边来的人并不少,没啥大惊小怪的。
正在这时,我听到咔嚓一声,睡意被彻底惊跑,心里也怪恼火,睁眼坐了起来。
刚要发火的我往声音处一看,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因为弄出声响的是个大姑娘,她背对着我,穿间带格子的连衣裙,用力折一根细长的树枝。
从小娘就教我,出门在外时,不能盯着人家大闺女小媳妇看,更不能跟人家乱说俏皮话。
这么个大姑娘,还是在河边,我要是开了口,闹出什么误会,娘肯定得生气。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我还是好奇,一个姑娘家,折跟树枝想干啥?
她好像并没有发现我,把树枝边上的小枝桠收拾干净,然后举起来向上面杵几下。
我暗暗好笑,心说这姑娘也是调皮贪玩,自己跑河边练棍子。
脑子里还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拿着棍子到了离河几步远的一棵榆树下。
她这是要干啥?
我心里好奇的同时,顺着棍子往上看,不由得吓了一跳。
这棵榆树的树枝上挂着个黑乎乎的东西,大约有半个洗脸盘大,边上还有东西在嗡嗡乱飞。
那是个马蜂窝,这姑娘竟然想捅这个大马蜂窝?
我还在吃惊,她已经举着棍子,开始像马蜂窝上杵。
“你别动,不想活了?”
我气急败坏从地上跳起来,张嘴对她喊。
晚了!
她已经把棍子狠狠杵在马蜂窝和树枝连接的地方,巨大的马蜂窝从上面倒栽而下,一团受惊的马蜂如黑云一般分散开来。
完犊子了!
我急得直跳脚,这么大一个马蜂窝,里面得有多少马蜂?这姑娘一不点火驱赶,二不用东西把脑袋保护起来,而且还穿个连衣裙来捅,这是想让马蜂给蛰死?
幸好俺家驴在远处,我也得赶紧跑。
正准备跑,就见马蜂如黑云压顶般向姑娘而去,她也吓呆了,手中棍子跌落,站着一动不动。
奶奶个腿!
我猫腰撒腿跑过去,二话不说,拦腰抱住她,一头扎进了河水里。
她尚没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拖着她到了河边的芦苇丛里。
脑袋上空,马蜂嗡嗡乱飞,幸好有芦苇和杂草阻挡,它们没能下来。
过了好一阵,马蜂嗡嗡的声音消失,我气急败坏看向这个姑娘,刚要出言训斥,她却冷不丁给了我一巴掌。
啪!
这个耳光又脆又响,打得我有点懵,接着就火冒三丈。
不过,仔细一看,白乎乎这是啥呢?
再仔细一瞧,她身上的连衣裙哪里去了?
怪不得她要给我一巴掌呢,入水太急,动作也大,加上水流动,竟然把她连衣裙给冲跑了,芦苇丛里的水并不深,她是顾上不顾下,气得眼里都有了泪。
“你还瞪个鸡蛋眼瞧?快闭上你那俩窟窿眼儿!”
她满脸通红,冲我喊叫。
我只觉得脸上发烧,赶紧转头找,就见远处有东西露出个角。
我二话不说窜了出去,游过去后发现果然是她的裙子,拿在手里又游回来,让她赶紧穿上。
她穿是穿上了,上岸后我又傻了眼,都湿透了,夏天穿得少,容易看见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你再看我把你眼睛捅瞎!”
她又气又急,对我喊叫。
我有点发呆,这姑娘不能说多漂亮,但是太白了,就算穿着裙子,都盖不住她容易生儿子的身条。
她见我没反应,一脚踢在我小腿上,疼得我呲牙咧嘴蹲下,她则转头,盯上了刚才被捅下来的马蜂窝。
“你有毛病?有你这么捅马蜂窝的吗?不想活了?要不是我,你得让马蜂蛰死,你还踢我!”
听我冲她喊叫,她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嘟囔:“我听说马蜂窝能卖钱,谁知道里面有这么多马蜂?”
这姑娘看着挺伶俐,脑子应该不够数!
在我对她做出评价后,她倒是没再不依不饶,过去把马蜂窝挑起来就走。
刚走几步,她又回头看我。
“今儿个的事,不准跟任何人说,说了我就把你嘴撕烂,对了,我叫郝秀英。”
她说罢又转身走,我挠了挠头,小声嘟囔:“我叫孬蛋……”
算了,人家也听不见!
驴也吃饱了,这时候正在草里撒欢,还是牵它回家吧。
到家后,我也没敢说在河边发生的事,娘倒是看见了,但她没在意,以为我放驴时嫌热,跳河里洗澡了呢。
我觉得以后不会再跟这个郝秀英有交集,但是奇怪了,一闭眼就想到她,心里好奇,人家咋就那么白呢?
不过也仅仅如此,心里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过了半个月,白鲢吃过早饭后来家里,说要让我帮个忙。
原来,她准备回娘家,弄了几袋杂物,太重,男人又不在家,想让我帮她送过去。
这不是啥大事,爹娘欣然同意,让我套上驴,帮她去送。
白鲢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到了半路上,拍着我肩膀,笑嘻嘻说准备给我说个媳妇。
我知道她爱开玩笑的脾气,心里也没有在意,她又是噗嗤一笑,我都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等到了她娘家,刚把东西卸下来,就见打不远处过来一个人,穿着花格子裙。
我暗暗吃惊,这不是那个捅马蜂窝的姑娘吗?
她也认出了我,不过却装不认识,笑眯眯喊白鲢姐。
我才知道,姑娘叫郝秀英,是白鲢堂妹。
白鲢拉着她的手,小声说着什么,还嘻嘻哈哈笑,郝秀英伸手打白鲢,白鲢来回扭腰肢。
我闲得跟叫街驴一样,傻站着无所事事,就准备回去。
不料,白鲢还有事,说地里还有点东西,让我去帮着拉回来。
我赶着驴车在前,白鲢却拉着郝秀英在后面跟着,一起去了地里。
她家地边的沟里扔了些柴禾,拉回去能烧火做饭。
刚准备装车,白鲢眉头紧皱,左顾右盼。
“娘嘞,肚子疼死了,我找个地方去解手,你俩先装着。”
说罢,她捂着肚子跑了,把我跟郝秀英扔在了地里。
我不敢看她,低头装柴禾,她却咳了一下,然后大大方方说:“那天回家后我想了一下,谢谢你帮我。”
我咧嘴笑了笑没说话,她沉吟了一下后又小声说:“嘴上说谢谢也没啥用,这样吧,明天我请你去集上吃东西……”
我没等她说完就连连摇头。
“那不中,我明天还得放驴,再说了,咱俩去赶集算个啥?叫人瞧见了说闲话。”
你……
她气得一愣,我赶紧把柴禾挡在小腿前面,想踢我?没门!
见我洋洋得意,她横了我一眼:“看你那副笨种样,生瓜蛋子一个,二百五!”
她刚小声说完,白鲢回来,歪头看我,又打量郝秀英,脸上似笑非笑,弄得我一头雾水。
再后来,郝秀英没跟我多说一句话,我心里纳闷,这姑娘变脸真快啊,在地里还有说有笑,咋回到村里跟不认识我一样。
柴禾卸完,跟白鲢一起回去时,白鲢突然问我:“孬蛋,你慌娶媳妇不慌?”
我敢着驴摇头:“俺嫂,我还小呢,不慌。”
她却沉下了脸。
“你懂个屁,小,小,八十岁不小,那也得有姑娘愿意嫁,你家这头驴还知道慌,你倒好,还不如这头驴。”
她就这种脾气,一句话不顺心就恼,我也不跟她一般见识。
我觉得白鲢只是在路上闲得没事,跟我说闲话开玩笑,让我没想到的是,回家后两天,娘早上突然喜气洋洋,喊我不要乱跑,等下有事。
我心里纳闷,不明白娘咋那么高兴,她神秘兮兮告诉我,说白鲢给我说了个媒,准备等下带我去相亲。
我一寻思,白鲢这人不靠谱,想到一出是一出,另外我才十八岁,慌娶媳妇干啥?
所以,趁娘不注意,我跑到屋后面的一堆秸秆里,那边有个村里孩子掏出来的洞,一头拱进去,藏了起来。
没过多久,就听到娘和爹在村里找我,我也不回应,后面竟然睡了过去。
一直睡到晌午,从里面拱出来回家,娘阴沉着脸,爹蹲在墙根下,直勾勾看着我,手在鞋上乱摸。
糟糕!
我赶紧看娘,她却转身回了屋,看样子,娘这次是真生气了,准备让爹收拾我。
爹已经把鞋脱了下来,我撒腿跑进灶房,拿了两个菜窝窝,又跑到驴圈边,牵着驴就走。
“娘,我去放驴了。”
也不管娘在屋里喊了啥,径直出门,奔河边而去。
俩菜窝窝到了河边就被我吃了个精光,看着驴悠闲吃草,我又躺在了柳树下。
我知道娘为啥生气,也知道爹同样慌我娶媳妇的事。
只不过我不慌,主要还是没做好心理准备,觉得自己还能再拖两年,一旦娶了媳妇,那就等于是驴上了笼套。
再说了,白鲢那么不靠谱,能给我说啥好姑娘?
白鲢说的会不会是她堂妹郝秀英?就算是也不好,这姑娘白是白,脾气太暴躁了,动不动就踢人……不过,真要跟我过,我觉得能治过来她。
脑子里胡思乱想时,我觉得脸上多了片阴影,睁眼一看,有个人站在我脑袋边,低头盯着我看,边上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我猛从地上爬起来,然后,看到了郝秀英那张怒气冲冲的脸。
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咋了?惹你了吗?你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来吓唬谁呢?
心里是这么想,不过我不敢问出来,挠头看驴,不跟她对视。
“你胆子有鸡蛋大没有?看驴干啥?你转过来。”
我转头看她,想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关键一看见她的脸,我又有点心虚,眼神游移。
“你是个啥?连见一面你都不敢?自己找地方藏起来,算个男人不算?”
啥?
看我一副呆头鹅的样子,她气不打一处来,伸出一根玉葱般的手指。
“你把我推河里,又把我裙子……脱了,你说吧,还啥都看过了,这件耍流氓的事怎么算?”
我气得差点跳起来,那件事不是都过去了吗?她都跟我说过谢谢了,这时候又找后账,想讹我?
“不说话?好,我去跟你爹你娘说。”
她说罢就要走,我一个头两个大,我算是瞎了眼,当时就该让你被马蜂蛰死,不过这时候我不敢说,只能赶紧喊住她:“那你说咋办?”
她猛站住,气哼哼吩咐:“咋办?我让你干啥你就得干啥,明天跟我去赶集,你骑自行车,带着我。”
我都傻眼了,那样还不得被人用闲话堆死?
“你想去集上买啥?”
“我啥都不买,就去看看。”
她说罢就走,脸上竟然带着狡黠笑容。
太恶毒了!太狠毒了!我算是惹到了豺狼虎豹,以后可得长个心眼。
心里愤愤不平,第二天还是乖乖到她说好的地方等着,她话也不多,坐上自行车就用手抓住我的腰。
我全身直冒汗,刚骑了没多远,就被脸色阴沉的白鲢拦住。
她连连跺脚,指着我们,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们,你们……唉,咋能这样呢?秀英你爹正找你呢,找到非把你们俩腿打断,你这是让孬蛋给哄住了,以后咋嫁人?这事咋办?”
咋办?
白鲢叹着气出了个主意,不如索性挑明,反正你俩男未娶女没嫁。
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郝秀英竟然羞答答点了点头,然后俩眼瞪我,以意思很明显,我要敢牙崩半个不字,她就把我“耍流氓”的事说出去,我只好下意识也点了点头。
白鲢大喜过望,让我推着车,跟她回去,后面的事她处理。
就这样,我十八岁时稀里糊涂跟郝秀英订了婚,转过年又结了婚,到现在都几十年了。
我和郝秀英第一个孩子出生后,白鲢来家里,看我正忙活,她噗嗤笑了。
“孬蛋,你就是生瓜蛋子,好好跟你说,你找地方藏起来,非得让我们用手段,你说说,还是没逃脱人家秀英的手掌心吧?”
我十分吃惊,看着正坐月子的郝秀英。
“你俩当年合起伙骗我呢?”
她白了我一眼:“知道那么多对你有啥好处?浪费你为数不多的脑细胞,想多了容易憨,知道了不?再说了,还不是你先耍流氓?”
我这辈子,算是毁在了马蜂窝上。
当年多年帅气的一个小伙子,愣是被她郝秀英给骗在了手里。
唉,我这辈子算是被人家拿捏了,奉劝年轻人们,遇到这种事一定要擦亮眼睛。
要不然,就会被皮肤白,身条好,而且心眼多的姑娘哄骗,一旦上当,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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