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曾经以为老去是很遥远的事,突然发现年轻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时光好不经用,抬眼已是半生。凝神远望人生的前路,那种感觉,就像凝视夏日的黄昏徐徐降临。
人生的下半场,不就是等待日落黄昏吗?正如博尔赫斯诗中所说“日落总是令人不安,无论它是绚丽抑或是贫乏。”你知道那是一个终必降临的黄昏。我们所有人,最后看到的色彩,都是黄色,橘黄的落日,或者金黄的月亮。那片黄金中有着如许的孤独。在漫长的岁月里,一代代人类用古老的悲哀,将这片金黄填满。流逝的时光中,已经过去了成千上万个黄昏,未来的时光中,还将迎来成千上万个黄昏。徐徐降临的最后黄昏之后,对我们中间的某个人而言,世界将不复存在,生命随转化而逝去。古往今来万千豪杰繁衍生息,在天地之间和岁月长河之中,所有人的去处莫不如是。
想到德语诗人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中的哀歌之八:
是谁颠倒了我们,乃至我们
无论做什么,始终保持
那种行者的姿势?他登上
一个山岗,走过的山谷再次
展现在身后,他转身,停步,逗留——,
我们就这样生存,永远在告别。
是的,永远在告别,这就是我们真实的生存境况。人从一出生开始便在一步步迈向死亡,也可以说,人生是坠入永恒黑暗前的一个小小的停顿。我们在出生前,世界对我们来说是暗昧的,随着死亡的到来,人会重新坠入黑暗之中。因此,从两端的暗昧或黑暗来说,生命意味着一次显现,显现在光亮之中。但这个显现的过程是有时间限制的。未来的科学和医学成就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改变这种有限性,至少现在还不好说。我们生活在这种有限性之中,会觉得活一天少一天,所以恐惧和焦虑在所难免。
如果最后终必成空,如果生命如此虚无,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在时间无声的流逝里,如何找到自己对抗虚无的办法?也许此刻我还在夏日午后,热烈交错的艳红玫瑰,还在一朵接一朵地盛开。但是,凝视前方黄昏的徐徐降临,一个响应已在心中慢慢苏醒。成熟的声音应是我呼唤的本性,我总得呼唤一些什么,才能抵得过这黄昏的徐徐降临。那呼唤,应该是向上的梯阶,向上的音阶,升向人类的心灵圣殿。即使我的呼唤,如一只羽翼无力的小小云雀,无法像箭矢一样射向纯净的高空,它只是一只卑微的小鸟而已。但是,那高处广大无边的沉默,也许会因为我发出的呼唤,那一次又一次的,那持续不懈的呼唤,而幸运地回应我一个轻轻的颤音。如果我得到这无上的恩赐,我将获得无法用时间刻度衡量的一个瞬间——在那一刻拥有存在,浩浩莽莽无始无终的存在。
于大江大海之间,于这个巨大的蓝色星球上,于炽烈和苦寒的切换之中,如何抹平从心底野草般生生不息的惶恐?如何找到对抗终极虚无的办法?当前方的日落黄昏终必降临,在那片最后的天地金黄中,莽莽苍苍辽远无垠,蓝天和沃野汇聚于茫茫的天际,我愿未来的自己能笃定地融入暮色金黄,然后退入月亮宝石的永恒幽静。在最后回首,抚摸这一片迷人金色时,能真诚地感叹:生命的每时每刻都是美丽的,甚至在某些看起来并不美丽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