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转送我一本孙晓云的书法理论著作,我颇感意外。于书法我不仅是门外汉,平时连留意也谈不上,以至这本已出版十多年、累计印刷十来万册的《书法有法》竟被我起初当成普及书法知识的新书。但读了几节后,沉甸甸的学术分量显示出来,我本能地意识到遇到一本好书了。
虽然作者为吸引更多读者,采用生动活泼的形式,自传日记、历史掌故、读书随笔、趣味知识,一路娓娓道来,但故作轻松的语词背后却是紧张的理论探索,探索的是近现代书法史上被遮蔽的古代书法艺术的本质性的因素——转笔运指的功能。这也许是孙晓云的独特发现。这一重大发现,揭示了现代书法仅被视为“视觉艺术”的误区。还原古代书法以“笔法”为核心的艺术体系,对未来书法发展可能会起到正本清源作用,功莫大焉。
我粗粗在网络上查了有关信息,对这本书的评论主要是读者结合学书法谈的体会,很少涉及书法理论和书法史的回应及进一步深入探讨。或许是孤陋寡闻,我不太了解情况,仅以门外汉立场来推想,一种可能是这个新发现十多年来早已被主流观点接受而无须再谈,另一种是主流观点保持沉默不屑一顾,再有就是这个新发现无足轻重不值一谈。
我不想就此发表什么看法,还是回到本书的叙事上来,我理解了作者为什么要采取这种自传式的叙说,讲解她为何探索及怎样探索的全过程。她把自己所经历的探索都明白地告诉读者——主要应是书法界的圈内人士:书法理论的探索必须从头开始,从实践出发,从自我出发。在书的第3节作者讲了个庄子与惠子争论的典故,然后突兀地强调了庄子的一句话:请循其本!
请循其本,就是讨论问题必须回到最初的话题,从自己的困惑出发。作者在第2节“引起困惑的三件事”中已经把本书所有理论探索的“因”和“果”都和盘托出。三个困惑其实是一个困惑,解开的关键钥匙是她舅舅——一个当了20年“右派”、所有的才华和热情都被压抑住了的书法高手。
作者谈到她临摹孙过庭的《书谱》不甚成功:“《书谱》是墨迹,帖中点画变化多端,按我实践的经验,按常理,却无论如何模仿不像,费了我不少功夫。毛笔在我自然书写的过程中,是不该出那样捉摸不定的线条。”但是到了她舅手里却轻而易举就解决了:“老舅终于使出‘撒手锏’,翻开孙过庭《书谱》,用笔示范。‘你看’,‘应该是这样的’,‘这样的’。原来,孙过庭是这样的,我的老外公就是这样教他的。全是我从来没想到过的。”故事到此似乎结束,真相大白。
作者出身书法世家,有祖传秘籍,为什么舅舅的手笔与古人的精气神豁然接通?因为有“我的老外公”私底下传授,而且传男不传女,作者母亲也是书法高手却没有得到真传,而作者凭借这偶然机缘获得家传的用笔真谛!这是手工业时代的独门绝技,到了大工业时代已经是广陵散绝,再不传世的断魂枪。
这对别的书法家来说是不可重复的经验,作者本可以藏之深山秘不传人,独家修炼成正果。但是据作者说,她并没有因此而狂喜,反之困惑加深了:“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如此不自信,我嘴上不承认,心里却空荡荡的,从小到大好不容易垒起来的一道墙,在一夜之间坍塌。”接着就出现了一系列的大困惑:“难道我真的错了?为什么没有看出来呢?对书法史又该如何看?这几千年的脉络怎样才能够理清?我前面的路该如何走?”
显然,这5个问号并非个人一己之困惑,实在是针对当前整个书界现状而言的。于是就有了以后20年的苦苦探索,就有了这本《书法有法》。作者说的书法之“法”,不是通俗意义上的方法,而是大法、立法之法,是书法所应有的超越了具体方法的根本之“法”,而这个“法”在近现代历史上随着器具的进步而逐渐被遮蔽隐没,以至于需要来重写“书法”的发展史,重新认识这个“法”。
转笔运指也只是一种方法而不是根本大法,但这个大法是通过古人在具体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具体方法——转笔来体现的。这就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家传技艺之中兴,而含有兴亡继绝、俾昏作明的大功德。
当然,《书法有法》还没达到这个境界。但出发点已含有这样的大目标,这才是这本书特立独行、不同凡响之处。我相信作者本人初窥真谛时的沮丧心情是真实的,她一定是被自己意识到的东西吓住了。她需要一个清理思路求证其实的过程,从她以往的知识体系中找出舅舅亲授技艺的合理性和逻辑性。
该书就是这个求索的过程记录。她先从书法史的源头开始探寻:“便捷”是什么?“楷书”是什么?“永字八法”又是什么?寻根溯源,犹如天问。她从“永字八法”所说的8种用笔动作,猜测所谓笔法就是“把这些用笔动作规范成法则”;她又从古人论笔法时高深莫测的态度猜测:这是一门技巧高难、妙不可言的艺术,而“我们之所以觉得煞有介事,之所以觉得云里雾里、无关紧要,只有一种可能:我们不使用这种笔法。”——到第6节“怀疑永字八法”止,是作者自我求证的结果,这个结果显然是与她舅舅传授的用笔真谛可以印证的。因为舅舅所示的“这样的”,就是我们现在早已失传的“笔法”。
我前面已经说过,作者揭示的其实是书法根本之“法”,构成书法艺术的极其抽象的“法”,但抽象的法只能通过笔法来领悟,舅舅传授给她的、能够表述的也就是古之笔法。但事实上连这个神秘莫测的笔法在书法史上也早已失传了。于是作者通过对手指、笔、纸、姿势等构成书法的外部条件一一考察研究,探讨笔法失传的原因。
我觉得作者思维能力非常强,她思考的对象是神秘抽象的笔法艺术,但她的思维却非常“唯物”,是从人的物质性开始探讨,从劳动工具和劳动方式着手讨论劳动产品的特点形成——从手指握笔的动作、工具的特点以及写字姿势中发现了古代笔法的兴亡史。作者对古人书写姿势的发现是她建构理论体系的一大亮点。过去在学校里学书法,被老师强调的是古人跽坐着写字,纸铺在低矮的几案上,所以写字必须腕肘悬空,居高临下提按用笔。
但作者从大量的古代人物画里发现,古人书写并非是这样的姿势,而通常是左手握纸右手执笔悬空而写,这自然又少不了对当时所用纸笔的特性给予考证,但更重要的是,这样一种悬空的书写方法,发力不在手腕而必在手指,运指是书法的主要动作,而转笔是书写的基本方法,而转笔又构成了古代书法的重要特性。
正如劳动创造了一切,书写劳动的需要(裹锋和连续书写)和劳动的方式(左手没有依托)才决定性地形成了笔法的特点,进而形成了书法艺术的特点。直到第22节“桌子的功过”,作者才论述完毕笔法的盛衰过程,因为生活器具的发展、桌椅的使用,使原来以转笔运指为特点的笔法逐渐淡化、遗忘,以至失传。“唐中叶以后书道下衰”是必然趋势。
宋人已感受到书法的式微,到明清更不知笔法为何物,那才进入了眇者问日、盲人摸象阶段。作者用了“完法”、“尚法”、“变法”来描述这个“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书法颓势,对于今天的书界现实,作者用了两个字:无法。
第32节以后,作者对笔法为书法之法有了更好的理解,她开始对书法理论中一系列概念进行厘定,从质疑书法为“视觉艺术”到重新解释“书画同源”,构成了本书的第二大部分。我不懂书法,谈这部分没把握,我的兴趣依然停留在第一部分即作者的理论思维方法。作者是有理论勇气的,这勇气来自她的家学底气,也来自思维方法。
她把意义如此重大的理论探索建立在唯物(劳动方式和劳动工具)之上,理论推进逻辑非常严密;这种对“物”的依赖的彻底性,进一步鼓励她把书法艺术与人的身体联系起来,人的身体当然也是“物”,但又不是纯粹的“物”,它是与人的生命奥秘、感情因素、个性特点等属于“心”的范畴相联系。唯物思维没有导向机械论,反而把她引向更为深奥的生命科学。
我注意到第59节“真实与无奈”里作者说:“在没有发现DNA人的遗传基因鉴定前,指纹和笔迹是最可信的依据。可见,书法离人的生理反应最近……所以,艺术的过程,是生理的过程。”可能作者尚未意识到这些想法所隐含的意义:人的笔迹不是人体器官,只是人的某种动作的产物,可是它与人的指纹一样,确实含有每个人不可替代的生命印记。
那么,它与人的DNA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呢?这又回到了书中第11节要说的:“人是万物的尺度”,千万年来人类生活习俗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人类的生理结构和生理功能的变化极其缓慢,这样一种相对不变的生理结构和生理功能所决定的笔法(书法之法)的奥秘,也是至今未能变化的。随着人类书写工具和书写习惯的改变,书法可能越来越摆脱实用价值,而成为古典艺术的时候,书法之法是否有望重新回到书法家的视野里,产生出新的意义新的功能呢?
今天的中国,文化传统生命力正处于旧邦维新的火山口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喷涌出壮丽复兴的岩浆。书法这一人类世界文化中独一无二的伟大艺术,或将成为下一轮中国文艺复兴的火山喷发口也很难说。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孙晓云的工作任重道远未可懈怠。
我期待着能够继续读到作者对书法之法的深入挖掘和探讨,也期望书法界对这些理论问题有争有辩、继往开来,这才是书法界甚至所有艺术界生存发展进取的惟一之路。作者在书中结尾引用箕子故事和舅舅的诗词,未免有些消极,我的意思是应该取龚定盦的诗相勉励: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有半点二王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