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平素欣赏书法,我喜欢“方劲古拙,如龟如鳖”的隶书,体势微扁,行间密实,点画厚重,醇古简静,富有一种天真自然的意味,显得格外朴茂笨拙,淋漓着丰沛的元气。魏碑中的那些楷书,如《始平公造像记》、《爨宝子碑》、《中岳嵩高灵庙碑》、《石门铭》、《张猛龙碑》、《张黑女墓志》,我也很喜欢,因为点画中保有浓厚的隶意,有些棱角方整得像刀切的一样,结体扁方、紧密,有些字形很怪,行笔不拘一格,像小孩子的书写一样稚拙质朴,生动飘逸。有古拙的隶书、魏碑对照着,我更加不喜那些甜美的小楷帖——甜的东西往往格调不高,不耐看,熟练以后必然更油腻,也易呆板。
拙朴之美历史悠久,儒家虽然尚中庸,讲求“文质彬彬”,但当文质只取其一的时候,他们是宁取质而弃文的。老庄道家思想中对朴拙有更直接的提倡,他们以自然全美的哲学观点为基础,强调“见素抱朴”、“知巧守拙”。对拙朴的追求体现在诸多审美形态之中。黄钺《二十四画品》有“朴拙”一品,强调“大巧若拙,归朴返真。”在书法品评、书法理论中,对拙朴之美更是显示出极大重视。宋代黄庭坚主张:“凡书要拙多于巧”。明末清初的傅山喊出“宁拙毋巧”的口号。在尚质尚朴的清代,人们对拙朴之美更是进行了大力倡导。
不过,时至今日,欣赏“拙”这件事情,好像早已被精致世界给抛弃了。当今,眼睛要看到最刺激的,耳朵要听到最震撼的,鼻子要闻到最愉悦的,舌头要尝到最美味的,我们千万次毫不犹豫地执着于眼耳鼻舌身意的表象中,在狂欢里好像早已忘记了,清净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东方艺术推崇老子的“大巧若拙”,不执着于六觉的表象,致力于从质朴的笔画中,窥见有趣的灵魂。什么是拙?拙是一种自然的姿态,自然是东方美永恒的主题,就像庄子所说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拙之美,没有人工的雕琢感,是自然生长、浑然天成的样子。拙也是一种自在,超脱局限,生气勃勃,站在更高的世界观察,一派天然,率真,亦不会自卑。拙之美,能让人内心平静,安然而淡泊,因为精神飞动、意趣酣足,因此,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喧嚣,都不能影响人内心的逍遥、胸襟的淳厚。
在生活中,我也想当一个拙一点的人,有一种朴实的品性,少浮滑之气,也不要什么圆熟精明。不说大话,不好虚名,不行架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不走讨巧之路。在时代的加速度中,我惟一要做的,是使自己慢下来,真正地坐下来,朴拙,内向,玄思,面对自己活生生的整个生命思索和写作。我当然不可能每天的写作状态都那么好,人的情绪状态,本来就有着自然的跌宕起伏,但有什么关系呢?我想展示的是自己生命的姿态,想表达的是自己对世界的渴望与理解,哪怕这姿态再笨拙、再苦涩、再凌乱,我也想保持它的真实呈现,而不被各种世俗力量拽得支离破碎。
美中不足,踉踉跄跄,这不也是很自然的吗?灵气并不总是好东西。为道日损,有时要成为巨兽,就是磨砺走一些灵气,达到最后的古、朴、拙。每日练笔,这很可能是一种笨拙的、并不讨巧的方式,它更像是一场漫长的自我搏斗,其中夹杂着痛楚、失落、惊讶,以及罕为人知的欢欣。反正我试着努力,而即使笨拙,对于我仍然是一种舞蹈,一种艺术,一种音乐。
说起来,在天地大化中,人类的每一首诗,都可以被看作一件不完美之物。我接受这个事实:语言有其限度,无论我们可能将它延伸多远。同时,我也确信:艺术的创造,这也是我们能够借以抵达我们所是、我们所在的最好方式。所以,最重要的,不是完成了的形式,而是写一首诗的野心。对我来说,如果一首诗寻求表达那无法表达的,哪怕它会失败,仍然会带我们接近可能的真实,而这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