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子玉

权臣由于其特殊的身份属性，使其成为历史上最矛盾的个体，他们虽然具备解决时代难题的能力，给王朝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但由于其威胁皇权的存在又往往是以悲剧收尾。人很难打破历史形成的某种定式。

本质来说，北周江山的开拓是分阶段进行的：宇文泰以自己的雄才大略在乱世中开创了割据关陇的局面，经历数次血战暂时解决了生存危机，并通过对内改革形成了与隔壁北齐长期对峙的均势；宇文护完成了从西魏到北周的更迭步骤，通过打压内部反对势力，奠定了宇文氏对皇权的垄断；武帝宇文邕完成了一统北方的战略目标。

个人的成长有周期，王朝的崛起也有其周期，而宇文护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承上启下，使北周由开创阶段顺利迈入守成阶段。

西魏恭帝三年（556）十月，一代枭雄宇文泰去世，关陇的局势一时波谲云诡，因为，关陇的基业是宇文泰和各位柱国、大将军共同开创的，宇文泰这只领头羊去世之后，西魏的蛋糕理应由其他更有实力的柱国来主持分割。

这是任何一个以“股份制”开拓天下的王朝所必须面对的内部课题，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将直接决定其之后的生存质量。刘邦驾崩之后吕后为什么高度紧张，就是因为大汉的天下是萧何、曹参这帮功臣和高帝一起打下的，这些人也具备统治大汉的法理和实力。就是吕后解决了危机，但功臣派依然对大汉庙堂是全面垄断的节奏，按照座次分别出任帝国的宰相，以形成对政务系统的长期垄断。

为什么后来的朱元璋在打天下的阶段就在着手解决功臣问题，联手新的勋贵打击旧功臣，原因就在这里，一是给储君拔刺，二是主动给皇权排雷，稳固朱氏统治大明的格局。

宇文泰打造的关陇贵族军事政治共同体就更让关陇集团的成员具备统治关陇的法理和实力。在大家的认知中，宇文泰只是能力领跑，所以才成为领头羊，那么他去世之后，领头羊自然要从其他成员中选出。

这是西魏特殊的制度设计造成的内部危机。再说，功臣就算认可宇文氏对关陇权力的垄断，但未必就真服从幼主，东魏的侯景为什么会造反，就是因为他内心里只服高欢，对鲜卑小儿高澄压根就看不上。

可以肯定，关陇集团对宇文泰只有十五岁的接班人宇文觉也是这种心理。为了稳固嗣子的地位，宇文泰生前几乎是逼着让独孤信表态支持宇文觉的，而他之所以没有选择长子宇文毓，又是怕宇文毓的老丈人独孤信将来以外戚的身份架空西魏。

宇文泰生前面对的是生存危机，去世时又被继承危机所折磨，一生都在对抗不确定。

为了维护宇文氏对关陇权力的垄断地位，宇文泰以侄子宇文护来辅佐儿子宇文觉，以保证西魏顺利完成权力更迭的过渡阶段。

宇文护当时三十五岁，有年龄优势，而且能力尚可，更重要的是他曾跟随宇文泰多次出征在军中有一定的威望，可以用手中的军功和宇文氏血统形成的合力来统率关陇群雄。

当时，宇文泰的原话是：“我的儿子们还都太小，现在又是乱世，我把江山托付给你，你要努力实现我的志向呀。”

宇文泰的话有两层意思，一是要宇文护干好辅政的角色，辅佐宇文觉完成权力过渡，如果这个模式不可行的话，那么宇文护可以越过宇文觉，成为关陇新的领头羊。

比起权力落入外姓之手，宇文泰宁愿侄子成为自己的继承者，这样起码能保证关陇的权力在宇文氏手里循环。后来的北宋太祖为什么以弟弟光义为继承人，本质上和宇文泰是一个心思。如果自己的儿子扛不起关陇头狼的重压，那就至少保证权力在家族手中循环。

精明的枭雄都会向现实妥协，适当变通。

西魏的权力更迭波谲云诡 图源/剧照

同时，这也说明了一个道理：治世有治世的秩序，乱世有乱世的法则，只有会变通的人才能化解危机，完成长跑。

宇文泰去世之后，关陇的局势迅速升级，由于宇文护没有统领关陇群雄的威望，所以那些手握军功和军队的柱国、大将军们都想打破宇文泰的设计完成关陇权力的重新洗牌。

面对如此危局，宇文护的方案是合纵连横，他首先拜访了和宇文泰交情深厚的于瑾。完了于瑾在朝堂上带头向宇文护下拜，其他大佬也都在于瑾的胁迫下暂时向宇文护低头。

西魏暂时完成了权力的过渡。但水面也只是暂时保持平静而已，关陇的局势依然是波谲云诡。

于是，宇文护接着又打了一张分量极重的牌，以改朝换代的方式将宇文氏对关陇的统治合法化。557年二月十五日，西魏恭帝元廓将江山禅让给了宇文觉，关陇完成了从元氏到宇文氏的皇权过渡。

宇文护之所以急着打这张牌就是因为，他需要用皇权将宇文氏和各柱国区别开来，用君臣之分来弥补自己和宇文觉威望的不足。北齐的高洋当年急着称帝，本质上也是为了用皇权来弥补自身威望不足的短板，以统率群雄。

再说，宇文氏问鼎皇权之后还可以通过封官加爵的方式来笼络群臣。曹操当年为什么不称帝，就是想将这个步骤留给曹丕，让曹丕以封赏来强化对内部势力的统驭。

也就是说，谁来建立新的秩序，谁的地位就越稳固。高手都深谙此道。

但宇文护毕竟只是从制度层面来强化宇文氏的权力，反对宇文氏的势力并没有因此消失，所以，清除异己也是宇文护的必选项。宇文护通过联合于瑾、李弼、侯莫陈崇等实力派一举将反对派的赵贵诛杀并逼迫独孤信自杀。还是合纵连横的方案。

赵贵之后又是十二大将军之一的李远被处理。

独孤信死于关陇内部的权力斗争 图源/剧照

保定三年（563），宇文护又派兵包围了侯莫陈崇的府邸，并逼迫其自杀。

当关陇群雄已经不能通过正面攻击的方式叫板宇文护时，他们就换了一种打法，想通过影响宇文觉劝其集权来踢开宇文护。宇文护出局之后，他们就可以通过架空宇文觉逐渐完成权力的洗牌。等于说，关陇勋贵将此前的一步改为两步，以加长周期的方式来攫取权力。这些人包括齐轨、李植、孙恒、贺拔提等人，势力庞大。

对于关陇贵族的表演，宇文护自然是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目的，所以，齐轨等人的命运自然是被杀。同时，宇文护还废掉了宇文觉，改立宇文泰的庶长子宇文毓为帝。

由于宇文毓继续被关陇勋贵洗脑，所以宇文护又将其废掉，改立宇文泰的三子宇文邕为帝。

连杀了西魏恭帝元廓、闵帝宇文觉和明帝宇文毓，宇文护被打上“史上屠龙第一人”的标签。

但我们也不能以对错来评判政治，而是要看其对时代的具体影响，宇文护屠龙的行为虽然让自身背上恶名，但却避免了关陇的内部分裂。

你想，关陇群雄中的任何一人都没有宇文泰的个人威望，换谁上位都会遭到众人的反对，结果就是，关陇陷入军阀混战的局面，统一北方就更不可能实现。

很难想象，如果北方由胡化的北齐来统一后果会怎样。

最好的办法就是，稳固宇文氏统治关陇的权力格局，继续保持北周的武力优势。宇文护在维持这一格局的过程中虽然手段有点血腥，但毕竟维持了关陇内部的稳定。

也就是说，宇文护解决了关陇的内部矛盾，使北周始终能形成合力保持武力优势，进而才有了武帝宇文邕灭掉北齐的结果。

宇文护不仅维护了宇文氏的权力，还避免了关陇集团在关键时刻的内部分裂，为北周统一北方作出了巨大贡献。

但宇文护的个人命运也是注定的，因为，历史上的权臣只能有两种结果：要么像杨坚一样往前再走一步，自己称帝；要么像吕不韦一样被嬴政诛杀。

但以当时的局势而言，宇文护只能做好辅政的角色，因为，只要他敢往前走一步，关陇勋贵就可以以此为借口发起对宇文氏皇权的冲击，局面只会进一步恶化。

只是权臣的命运是有保质期的，当皇帝集权的意愿越来越强烈时，其悲剧命运就已经注定。所以，宇文护被皇帝宇文邕所杀就一点也不奇怪。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这是历史定式，很难破局。

但当强势人物出局之后一般都会在内部引起强烈地震，虽然宇文氏已经在关陇形成了统治惯性，宇文邕的个人能力也在线，但宇文邕消化内部矛盾还是用了三年的时间。

由此可见，宇文护对北周历史最大的贡献就是：稳定。

当然，对于宇文护个人，他肯定也是有野心的，不然也不可能做出死死控制皇帝的事，如果有军功的加持，他很可能会踢掉宇文泰的子孙自己上位。

人呀，都是形势的产物，宇文护也是凡人一个。

可我们也不能就此否定宇文护的贡献：于宇文氏而言，宇文护维护了宇文家族对关陇的统治地位；于历史而言，他保证了关陇的内部稳定，使北周完成了统一北方的历史使命，避免了北齐胡化势力的渗透。

不管对于家族还是历史，宇文护的作用都不能被否定。

只是，当他以“权臣”的标签被定格于历史中时，其历史作用只会被模糊，人们在主流舆论的影响下，只会将他无限黑化。历史是层累制造出来的，被否定过的人，历史形象只会更差。典型的就是曹操，在马太效应的持续作用下彻底失真。

另外，吕不韦、霍光、张居正都是这一群体的代表人物。

不管宇文护的历史形象如何，他毕竟完成了叔父宇文泰的遗志。就像战国时的肥义说过的一句话：“死者复生，生者不愧。”

只是这个过程却是血淋淋的，是以宇文泰的两个儿子和部分关陇勋贵的生命为代价的。

但世上的事本就是矛盾的，不能同时兼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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