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继续更新口述历史《庚子西狩丛谈》(本书是信史),最近几篇文章是连续的,有兴趣的话可以回头看前文。
上文说知县吴永见慈禧一直在本县呆着不走,食物粮草渐渐供应不上,非常焦虑。
就连刚毅都看不下去了。
一
说完这话的下午,就听说慈禧决定第二天离开。
我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但一想到这么多王公贵监,走的时候各种应承,也非同小可。但无论如何,只能抓紧八面张罗,勉强应付,恭送他们出境完事。
只要大驾在这一刻,我肩上责任就不能卸下,心中不免忐忑不安。
下午又被召唤进宫,太后询问出行的部署,我一一作答,她听后频频点头。随后,诸位王爷、贝勒纷纷向我索要马匹。县里原本有一些驿马,但大多数已经被抢走了。
幸好前几天在七里桥拦截几十匹骡马,勉强可以应付,结果几乎都被借走了。
(这些骡马原来都没有物归原主。)
随驾的亲王贵族数十人,他们的抬轿的,牵马的,再加上仆役们都纷扰忙碌了整个晚上,幸好都敷衍完事。
这些天我非常劳累,嗓子沙哑,两腿肿胀,几乎抬不起脚。怀来县的街道,都是用大鹅卵石铺的,又滑又硌脚,走路非常不便。
这两天忙忙碌碌,看我的靴头已经磨出了两个洞,几乎能看到脚趾和脚跟,困苦情况可想而知。
傍晚时分,突然从宫内传来一道旨意,由军机处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今日奉上谕,令吴永负责前路粮台。(指的是负责前路粮草供应)。
我错愕不知道怎么应对。
我个人来说,即使让我牺牲,也无暇顾及;我是担心全城百姓,如果我跟随大驾出发,地方善后,就无人负责,溃兵游匪,势必就要聚集到这里,而且我担心义和团聚众报复,蹂躏将没有完土,我如何面对怀来百姓?
(注:粮台主要负责一路上的粮草供应,无疑是一个肥差。但吴永考虑的却是本县百姓安危,这并非多虑,在乱世之中,一个无人防守的县城是非常危险的。)
因此我急忙赶赴宫门,打算见李莲英,请他代为上奏,当时他已经睡了。
我又去找肃亲王,请求设法推辞。
肃亲王怀疑我别有用意,好像我不愿为国家效力一样,言语之间,对我颇有微词。我再三解释,他又怀疑我是舍不得宦位,于是以嘲讽的口吻说:
嘻嘻,毕竟是州县的大老爷,滋味确实浓厚啊!但这可是上面的旨意,我又能做什么?
坚决推迟不管。
注:肃亲王(1866-1922)是清朝铁帽子王之一,是川岛芳子的生父。
这个人比较开明,在庚子事变中,利用自己的王府保护了很多教民,挽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后来,他对革命党采取怀柔政策,甚至称其为义士,最后释放了汪精卫等革命党刺客。
无奈之下,我又去见端亲王(载漪),端亲王说:
我还想保奏你,为何你反而要推脱回避呢?
他说话时显得非常诧异。
我又求王文韶(王中堂),他也说:
既然有明确的旨意,只能遵照奉行。
我再次反复请求,甚至流下眼泪。王中堂这才微笑说:
渔川(吴永字),你真为这个吗?这个问题其实非常容易解决,只要去跟马玉昆商量,让他留一营军队在这镇守,就没事了。
看来他们都怀疑我是想要逃避,才以地方的安危为借口,似乎天底下没有真正为百姓着想的宦员了。我当时在宦场阅历太浅,以为为地方的利害考虑,情感真切,道理正当,一定能得到体谅,却没想到反而因此被怀疑。
二
我无可奈何,只好去找马玉昆商量。马玉昆已经躺下休息,我就站在床边跟他说话,他于是穿上衣服坐了起来。
我反复恳求,请他救一城的百姓,并说:“伙食和其他供给,都可以在当地筹措。”
马玉昆慷慨地答应了,他说:
聂军门(指聂士成)的残部,现在都归我统帅,原来有三十个骑兵营,现在应当还有十七八个营,虽然人数不足额,估计每个营还有百十来人,守卫怀来已经足够了。
随即传唤中军官,立即召来旗牌官,从床上递给他令箭,命令连夜飞调某营前来。我还与他约定,明天等圣驾出发后再进城。
幸好接洽完成,我才放心回到署衙。
我匆匆准备行装,精神混乱,恍惚间不知如何着手。想到幸好我孤身一人,没有太多牵绊,只是尚有嫂子、侄子以及几位亲戚、幕僚和一些在京出仕的老朋友暂时避难在这里,不能不为他们安顿。
因此,我在店里借到了一百两银子,分给他们作为路费,并为每个人商量了去向。
那时我还没有儿女,署衙里只有一个侄子。
有一个家丁刘福,忠诚可靠,我向他长跪,含泪托付说:
我们兄弟几人,只有这一丝血脉,宗祐所寄,现在拖累你了。我此去孤身一人远行,福祸未知。有幸你念及多年情谊,照看我侄子,一定不会让他流离失所。将来如果能平安相见,必不辜负。
家丁刘福也跪着哭泣说:
老爷尽忠保皇上,前程远大,只管安心出发。小人我会尽力而为,哪怕要饭,誓必侍奉侄少爷,绝不相离弃。
我于是和嫂子痛苦诀别,同时和同僚、乡绅商量守城事宜,并告诉他们已经向马玉昆将军请兵保护的情况,大家都高兴感激。
诸事都安排妥当后,我在第二天早晨随驾出发,圣驾在怀来停留了3天。
三
黎明出发,我跪送圣驾后,就骑马先走,另外雇一辆双套骡车拉行李,跟在后面。
走了几里路后,正好赶上马玉昆,于是我们并骑同行,边走边谈。
又走了几里路,忽然看见岔道上有一名士兵骑马前来,手里还牵着五六匹骡马,快到近处时,他好像有些犹豫不前。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便指着那个士兵对马军门说:
他和他的马都没有马鞍,而且满身泥土,是农家的东西,大概来路不正。
马军门(指马玉昆,下同)随即下令拦截询问,果然他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于是马军门命令卫兵驱赶他前行。
军门手中拿着一根拂尘,扬起来当鞭子用,骑马快速向前,转过山后,很快就看不见了。
我跟后面也加快速度,不久到达一个小村集市,看到马军门的马拴在路边,于是我也下马进入村子。
马军门正坐在沿街的门口,见到我起身,用手中的拂尘指了指,说:
已经按照你的指示处理了,可以销差了。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一个新斩下来的人头挂在杆子上示众,鲜血还在不断地滴落。
低头一看路边,一个无头尸体躺在地上,仔细观察其年龄和容貌,大约只有二十岁左右,身穿军衣,但号牌已被扯掉,不知他属于哪个部队。他的右臂上还挂着一串佛珠,想必是从别处抢来的,肯定不是真心念佛的人。
我想到这样一个铮铮壮年男子,竟然因为我一句话而丧命,不禁感到懊悔。但又想到他抢来了这么多牲口,肯定不是第一次抢劫,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受害;如果不正法,不知道还会害多少人,而且难保不会发生奸掠焚杀之事。
如果他早一点或晚一点,或许可以逍遥法外,但偏偏就这样巧遇,似乎是冥冥之中有鬼神驱使。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偶然借我的手,大概不是我能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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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永这性格不适合当粮台,后面果然就有波折。
吴永为怀来百姓的安危考虑那一段,让人感慨,如果不是真事,靠编是很难编得出来的。你想真正办点事,结果被同僚看得像一个傻子或骗子一样。试想如果换作是我们,也很难做什么。
如果苹果已经烂掉了,你想让它自动复原,难上加难。此时清廷的腐朽程度基本已经无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