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盈盈,这个词特别美。轻盈盈,笑盈盈,无论怎么搭配都美。
盈盈,充满的意思,除了充盈,也包含着清澈、晶莹之意。所以,只要一说到盈盈,和水是脱不了干系的,盈盈垂泪、盈盈欲滴、盈盈一水间,都是与水相关的。
想起欧阳修的《踏莎行·候馆梅残》:“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这首词写闺中少妇对陌上游子的思念,从“迢迢春水”写到“寸寸肠”、“盈盈泪”,“柔肠”而说“寸寸”,“粉泪”而说“盈盈”,显示出女子思绪的缠绵深切。词的最后,写楼头少妇的凝望和想象:展现楼前的,是一片杂草繁茂的原野,原野的尽头是隐隐春山,所思念的行人,更远在春山之外,渺不可寻。“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此句极凄美,赏读此句,我眼前呈现的画面,就是在梅残、柳细、草薰、风暖的仲春时节,有一女子,登高楼望远,把栏杆凭倚。她姿态娇弱,风鬟雾鬓,一抬眸,泪盈于睫,楚楚动人。那盈盈之中的眼神,既迷离又哀伤,清冷摇曳,复杂难述。
寸寸柔肠痛断,行行泪水滴落面庞,登上高楼凭栏远望也难解心中愁情,平坦的草地尽头就是重重春山,行人还在那重重春山之外。“盈盈”在此处,不仅是泪水充溢眼眶之状,也是无尽缠绵情深之意。词中对这位楼头少妇,无一字言其美,但美人在骨不在皮,风神气韵才是更高的审美境界。“盈盈”二字,极言这位女子的风度神貌之美。她的美目如瞳剪秋水,如诉如泣,她的哀愁,情深,不用诉诸额外的语言,只需回眸一瞥,那幽幽的眼神,像星子落在了秋水里,幽怨哀凄盈满。这种生命力流动的盈盈之美,让人回味无尽。
我觉得有一首现代诗,与欧阳修的《踏莎行·候馆梅残》遥相响应,那就是台湾诗人郑愁予1954年写下的短诗《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上承中国的闺怨诗、乡愁诗传统,诗中以现代手法写思妇和浪子: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在守候着她的归人;她等了一年复一年,时间在等待中悄然逝去;她也曾欣喜期待,以为她的归人即将到来(莲花开),却终于还是寂寞失落,因为她的归人终究没有归来(莲花落)。全诗处处是古典意象、意境的化用:江南、容颜、莲花、东风、柳絮、青石、向晚、跫音、春帷、窗扉、马蹄……这首诗堪与宋词小令相提并论,极具东方韵味和古典色彩。那位打马而过的男子,达达的马蹄要去哪里呢?此时马前马后的江南,柔情牵拂如丝丝翠柳,这正是最易使人动情的季节,空气中似乎都飘散着幽幽的愁怨。他分明感到了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他也分明能感受到在那青石的街道旁,在某一扇掩着的窗扉后面,有一双晶莹眸子早已秋水望穿。可他不肯停下来,他只是路过。当马蹄声终于远去,窗扉后的她垂下长长的睫毛,泪眼盈盈……
郑愁予从过客游子的角度入手,想象闺中人凭高望远而不见所思之人的情景,对于闺中女子他更多地写了听觉:女子枯寂的等待中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这声音像曾经有过的无数次一样,引起了她的满心期盼,她听着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却又越来越远,她终于明白:这不是一个归人,只是一个过客,她又一次体会到“过尽千帆皆不是”的煎熬。而当年的欧阳修则更多地写了视觉:楼头少妇凝目远望、神驰天外,她的一往情深,越过春山的阻隔,一直伴随着渐行渐远的征人飞向天涯。几多情愫难舍,那一双清冷妙目,禁不住盈盈垂泪,世界上所有的水在她的眼中荡开……
读过郭浩、李健明的《中国传统色:故宫里的色彩美学》,书中查找中日色彩相关文献,严谨考据过一种中国传统色为“盈盈”。书中配图取色自故宫的芙蓉石洗,芙蓉石又称为“玫瑰石英”、“蔷薇石英”,其色泽粉红,清透温润,故宫所藏芙蓉石洗,应该是极品芙蓉冰种粉水晶。书中注解“盈盈”这种颜色 ,“其色若桃花映水,皎容顾盼”。另考证了不少带有“盈盈”二字的古文,如《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辛弃疾《青玉案·元夕》:“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再有孙复《中秋歌》咏“既爱盈盈色,更上高高台”。以及紫静仪《送顾启姬北上》:“一片桃花水,盈盈送客舟”。读完此书,我发现,以前只知“盈盈”在古文中表示仪态美好、清澈、充盈貌等,不知居然还是一种色彩。我还发现,中国古诗词中带有“盈盈”的,无一不是描绘美人、流水、眼波、娇花,“盈盈”初始具象是桃花映水,扩展意象则是情意绵绵的眼神。盈盈眼波与水有关,但不是一般的水,而是一片桃花春水。怪不得古语有云“眉眼盈盈”,天生一段风流,不在眼角,便在眉梢。丝丝春雨朦胧了盈盈欲滴的灵动美目,心中的爱欲也如同春日无限美好的花一般,层层叠叠绽放开来。
在辛劳跋涉的一年将尽之时,在窗外万木枯槁、寒凝大地之时,不知为什么,今夜脑海中始终萦绕“盈盈”二字。年复一年,背着渐渐用旧的壳子。相思的年龄早已过去了,抵死的缠绵是曾经的唐宋传奇。少年的情怀已在那些时间里非常肯定地一去不复返了,而环顾四周,大家都在为生存而战、为名利而斗,中年的无奈谁也不会比谁更多或更少一些。一年将尽,驿马留下残踏的落花,在时代崎岖的道路;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韵,在深夜幽幽的日志。这一年的人来人往、喧嚣杂沓、浮名虚利、奔波劳神,随着去日如烟,渐行渐远,好像什么也没有留下。人的一生只不过像快马驰过缝隙,像击石迸出一闪即灭的火花,只留下一点内心的“盈盈”,也许就足够了。可是,向这枯索的心灵探去,“盈盈”又何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