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陈家二小子回来了,麻脸背着手慢慢朝他们家走去。
果然,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闪闪发亮的车标晃得麻脸睁不开眼睛。好家伙,这车,怎么也得值个五六十万。
他有点眼红,不,应该是非常眼红。凭什么?陈家二小子叫陈文河,绰号二黑。他个头勉强够一米七,初中毕业就不念书了。刚出去打工的时候还是在村里借的身份证,那会儿他个头更小,身子骨也很柔弱,听说在工地上打工的时候经常受人欺负。
这才多少年?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据说在城里还开起了公司,年收入多达几百万。不光如此,还娶了个貌美如花的老婆。他媳妇麻脸见过一回,就是他们结婚的时候,女的身高有一米六五左右,穿上高跟鞋比陈文河还高一截儿。
两个人一点也不般配。
个头不般配,模样不般配,学历不般配,陈文河能娶到年轻漂亮的美女,只有一个原因——他有钱。
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开的还不是这辆车,才多长时间,又换车了,而且是越换越好,越换越高级,怎么能不让人羡慕?
麻脸撇了撇嘴,心里念叨着:切!还不知道是怎么发的财呢?在外边偷鸡摸狗也不一定。要学历没学历,要模样没模样,小时候说话还结巴。就这样的人,不走歪门邪道能发财?
他一直就不看好陈文河。不光是陈文河,还有他哥陈文山,还有他爹陈春昌,麻脸都不看好。
在他看来,那爷们儿三个,没一个好人。
不过,说归说,人家毕竟是发了财,手里有钱。这年头,手里有钱就是王道,吃喝不愁,在村里也有面子。
作为同龄人,陈春昌比自己有面子,在麻脸这儿就不行。
谁还不是个血性男儿?凭什么让别人比下去?一想到被人比下去,麻脸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也有两个儿子,老大叫陈文木,人称大木;老二叫陈文林,大家都叫他二林。
大木三十五岁了,高中学历,已经离过两次婚了,只有一个孩子,男孩,还被孩子他妈给带走了;二林马上也三十岁了,可是还没娶上媳妇。女朋友谈了好几个,高不成低不就,说是要找个本科学历,有正式工作,最好有城市户口的。有房有车最好,他真是一点都不想奋斗。
麻脸抬起脚,用脚尖踢了踢车子的轮胎,心里非常不舒服。
他不是来看人家过得有多好的,当然,也不希望别人过得比他好。年轻的时候,麻脸当过村里的会计,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现如今,日子过成这般模样,越想越不甘心。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一点都不假。
村里人都很喜欢陈春昌一家,确切地说,是喜欢他们的钱。每次陈文河回来,都会给村里人带些好吃的,给老人散烟,给孩子们发零食,风光无限。
麻脸不服气,这人有钱了,跟着地位也上升了。以前村里人谁叫他陈文河,都叫他二黑,有时候也叫黑子;他有钱了,“二黑”也不见了,村里人见了他都喊文河,还有一些想要找他借钱的人,满脸堆笑地喊他陈总。
有钱能使鬼推磨。
麻脸越想心里越气,为什么发财的不是他?这一辈子他出力少?教育出来的孩子不够优秀?想当年,陈春昌两个儿子都出去打工了,村里也有不少十六七的孩子出去打工,麻脸算是为数不多的坚持让孩子把书念下来的人。
本以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知识能改变命运。结果,自己两个儿子在外边打工,一年到头加起来也换不来陈文河一辆车。
麻脸气愤地围着车转了几圈,踮起脚朝陈文河院子里看了几眼,听着里边挺热闹,应该是来了不少人。每次陈文河回来,都会吸引很多人过来。
有来取经的,有来奉承的,有来混个脸熟的,也有来借钱的。人一有钱,谁看他都顺眼。
麻脸也想过,要不也跟陈文河拉拉关系?尤其他在外边做生意,人脉广,多少会有点用处;转念一想,不行,不能让别人看自己看扁了。
所以,每次陈文河回来,麻脸都只是在外围远远看一眼,装作不在意,其实心里恨得牙根痒痒。
回家,在这儿干什么?除了生气还是生气。气人家过得这么好,也气自己的两个儿子不争气。
要是自己的两个孩子也这么风光,他麻脸在村里也不至于存在感这么低。
村里人叫了他一辈子麻脸,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名字,其实他叫陈春让,可是,谁还记得呢?没本事的人就是这样,连名字都会被人忘记。
02气呼呼回到家,看到老伴他也没个好脸。
“我说,你干什么去了?”老伴腰里系着围裙,正端着狗盆拌食。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两条大黑辫子耷拉在胸前,圆脸,大眼睛,双眼皮,不说十里八村出名,起码是个俊俏模样;眼前,她老了,头发斑白,眼皮耷拉下来,满脸都是皱纹,还有星星点点的老年斑,不好看。
人家陈春昌的老伴,虽然年龄也不小了,身材也微微发福,可是,自从人家孩子有了钱以来,身上穿的衣服是越来越时髦,手上脖子上也是挂满了金饰和玉器,看着就富贵。
孩子不如人,老伴也不如人,麻脸心里更郁闷了。
“没干什么去,转转。”麻脸没好气地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半仰着头看着屋顶。
“家里也没什么农活儿了,不行到外边打打零工,赚几个钱,也给孩子们减轻点负担。”老太太已经习惯了麻脸不得志的样子,也懒得揣摩他心理有什么变化。
俩人过了几十年,麻脸是年龄越大越不如从前,心胸越来越狭窄。他恨不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住好房子,开好车,儿孙满堂,大家都围着他转才好。
越是有这种想法,现实生活越是给他当头一棒。老大离了两次婚,已经让他在村里抬不起头了,老二也不结婚,就知道独自享乐,家里的事也不愿意管。
尽管他也知道孩子们在外边也不容易,尤其在单位上班,工作压力大,收入不高,应酬也不少,还要整日跟老板和同事搞好关系,心累;但是,他在家里不好过,跟孩子们没有一点关系吗?
别人家的孩子都那么风光,自家的家庭过成这个样子,想想都觉得窝囊。就好像一场接力赛,第一棒还跑在前边,越往后越落后,差不多跑完的时候已经被第一名远远甩开了,那种滋味,难受着呢。不光觉得难受,还有点窝囊。
面对老伴的话,麻脸并没有回复,只是不断地抽着烟。吐出的烟圈很快就弥漫在屋子里,烟雾缭绕,呛得老太太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行了,别抽了,抽这么多烟干什么,对身体不好。你没看东头老五爷,抽了一辈子烟,最后怎么样,得了肺癌不是?”
老太太试图用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诫麻脸。
“你懂什么?”他没好气地呛了她一句,还翻了个白眼,好像眼前一切的不顺利都是这个跟他受了半辈子苦的女人造成的。
老太太想说些什么,咬了咬后槽牙,什么都没说,掀开帘子出去了。吵架有什么用,吵也吵不出个结果,顶多就是生一肚子气,划不来。
人都到了这把年纪,也经历过不少事,就这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是不争为妙,没什么意思。
屋里只剩下麻脸一个人,他一连抽了五支烟,终于想出了办法。不就是车吗?不就是有钱吗?自己也有儿子。
他眼前一亮,从兜里摸出手机,立马给大儿子打去电话。简单聊了几句之后,他把话题扯到了买车上。
其实大木有一辆车,是从同事那里买来的二手车。正是因为这些年他挣不到什么钱,也没什么大志向,所以妻子才跟他离婚,带着孩子去寻找好日子去了。
大木在一家超市工作,工作内容琐碎,收入还不高。关键是他没有什么上进心,总觉得小富即安就好。有地方住,有饭吃,有工作,这就够了。至于攒钱,他看得并不重。
这就让麻脸心里不舒服。有句话说,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两个孩子小的时候,他当爹的在村里也不是很差,村民谁见了都会给个面子;现在他老了,急需孩子们有出息,好让村里人也高看自己一眼。
偏偏两个孩子都不争气。
东拉西扯十来分钟,大木说有事要去忙了,至于到底是真忙还是假忙,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麻脸能说什么,儿子大了,翅膀硬了,说不想理你就可以不理你。
灰溜溜挂断电话,麻脸琢磨着怎么给二林打个电话,说什么。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一个地方发呆,认真思索着。
二林比大木还要佛系。用现在的话说叫佛系,麻脸自然不懂,在他看来,二林更不上进,不着急结婚,不着急买房子,什么都不着急,甚至有点不孝顺。
03给二林打电话,自然离不开结婚这个话题。但是,为了防止一开口就把话给聊死,麻脸还是想着先不提结婚的事。
催婚这种事,他自己也知道烦,就像自己每次看到或者听到陈春昌家里的事就心烦是一个样。
他又摸出一支烟,点燃,靠在椅背上思索着。两个孩子的影子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小时候他们非常懂事,尤其是大木,给他的零花钱都不舍得花。
人这一辈子很长,会变。麻脸的两个孩子变了,他自己也变了。年纪越大心越窄,恨不得事事跟人比个高低。就拿陈春昌家的两个孩子来说,麻脸一开始——不,应该说很长时间以来——都是看不上的,现在人家行了,走路都是抬头挺胸,连带着家里人也有面子。
面子,多少人可望不可及。
想到自己的面子,麻脸果断拿起电话给二林打了过去。他得让两个儿子——无论哪一个都行——给他长长脸,这是门面。
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二林没接。不知道是在忙还是没听见。他在一家公司做运营,平常是挺忙,但也不至于那么忙,手机应该不会调成静音,那样会耽误工作的。
过了一分钟,麻脸又打了过去,这回二林接了。
跟给老大打电话差不多,闲扯了几句别的,接着,麻脸问儿子什么时候回家。这通电话他提到了陈文河,当然,给儿子打电话,他是不会管他叫陈文河的,只会说是二黑。
陈春昌家里的情况村里人都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二林一听,就知道他爹想让他回去给他撑门面,他是越来越了解他这个爹了。
年轻的时候麻脸不这样,可能是陈春昌的儿子还没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压力;老了老了越来越强势,家里人都听他的才好。
话是这么说,谁不想给自己的老子长脸。关键是,不得花钱?
二林一天忙得跟个陀螺一样,长期长时间工作,外加应酬,年纪轻轻就得了酒精脂肪肝,还有甲状腺结节,哪有时间和精力去结婚。
麻脸不管这么多,打电话来意思很明确,赶紧结婚,买辆好车,也开回去给村里人看看。二林很明白,他爹这是又受刺激了。
马上结婚不现实,买辆好车也不现实。尽管表面他很佛系,其实内心也有点小焦虑。他这个年龄的同事大多数都结婚了,孩子都有了。
他既然拿不出钱娶媳妇,多少也要攒点钱在城里买套房子。面积大小先不说,他想在市中心买一套,当然,也是虚荣心作祟。
不表现出来,不代表不着急。随着年龄的增长,二林也有变化,那就是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他一定是有了完全的把握才会告诉家人。
麻脸言辞激烈,誓不罢休。二林眼珠一转,心里有了想法。不就是要门面吗?可以装门面的不光是车子,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比如购物。
他答应麻脸一周以后回家一趟,这才算是躲了过去。
说话算话,一周后,二林开着一辆灰色的SUV回了村子。后备箱里装满了大包小裹,有衣服,有保健品,有熟食,有米面,还有从市里最好的糕点店买回来的点心。
麻脸特意让儿子把车停在街上,一趟一趟往家里搬东西。一边搬东西,一边跟村里人打招呼。他也给村里人散烟,也给孩子们发零食,引来一羡慕和赞美。
村里人围着二林的车子参观,价格也不便宜。二林说车是同事的,不是他自己买的。村里人都不信,还说老二越来越低调了。
其实,那车真不是他买的,他有规划,即便有这么多钱也不会先买车,一定是先买房子。
不管怎么说,麻脸很高兴,算是在村里露了一回脸。当天他就换上了儿子给买的新衣服,时不时借机出去溜两圈。
面子算是没掉地上。晚上,麻脸给老伴跟小儿子开了个会,内容很简单,就是如何齐心协力撑起家里的门面。
第二天下午,二林开车走了,麻脸一直送到村口,目视着儿子远去的地方,他露出了九分满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