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儿子家住了十天,老马还是收拾行李回老家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了年纪,他不爱洗澡了,不爱打扮了,头发都是十来天才洗一次,袜子也是好几天才换一回。在老家不觉得有什么,跟儿子住在一起就不一样了。
老马的大儿子叫大壮,房子买在城边,三室两厅。儿子媳妇住一个房间,两个孙子挤一个房间,老马独自住一个房间。
他没来的时候,两个孙子是一个人一个房间,正是因为他过来住,家里才显得有些拥挤。两个小孙子住一个房间,难免有一些磕绊,吵吵闹闹,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城里很干净,城里人也爱干净。
大壮的房子不说一尘不染,起码也是宾馆的标准。大儿媳婷婷是个干净利落的女人,看不得家里有一点灰尘。
老马刚过来的时候,儿子一家人还有说有笑,吃饭的时候还会跟他聊一些老家的趣事,孩子们也会说一些学校里好玩的事。
当天晚上,大壮提醒父亲洗洗脚再睡。老马听见了,多看了会儿电视就给忘了。本来他也没有洗脚的习惯,索性直接进了卧室。
可能是习惯了,他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结果,第二天一早,他一开卧室的门,两个小孙子——一个进卫生间,一个出卫生间——都捂着鼻子咳嗽。
正值深秋,老马还以为两个孩子是感冒了,赶紧提醒儿子给他们多喝热水。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
老马是个老烟枪,最多的时候一天要抽两包烟,就是现在,因为脑梗住过两次院了,还是一天一包。已经习惯了,改不过来。
长期抽烟,又不爱刷牙,不爱洗澡,老马的身上就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说白了,跟大街上的流浪汉的味道差不多。
头一天大家忍着没说什么,也不好说,没想到,关了一晚上的卧室的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屋子里好像被毒气灌满一样,令人作呕。
老马是个长辈,儿子不好意思说,媳妇跟小孩子更是不好意思,还夹杂着一种不敢。
不说归不说,脸上厌恶的表情慢慢表现出来。第七天的晚上,老马终于洗了洗脚,换了换袜子。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意思让儿子给他洗袜子,麻烦儿媳更不可能,只好自己洗。
在老家都是老伴给他洗袜子,他自己从来不洗。
说是洗袜子,也就是把袜子打湿,揉搓几下就算了。第二天一早,他又穿上了湿袜子,急急忙忙出了门,连早饭都没吃。
老马这回进城不是来玩的,而是来找位置的。说是位置,就是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摆摊。因为商铺都很贵,连房租带押金,还要有什么转让费,根本就租不起;也只能是找个合适的摊位。
面积不大,人流量不小,生活方便,价格便宜,这就是他所有的要求。
天冷了,地里没什么活儿了,闲着也是闲着,他就想着过来做几个月的生意,手里宽裕一点总不是坏事。
老伴还在老家,等他找好地方就把老伴接过来。孩子们都在城里生活,过年也很少回家,他们两口子都六十好几了,孤零零两个人过年心里不舒服,也让人笑话。
别人家的孩子过年都回去,拎着大包小包,吃个团圆饭,放个鞭炮,热闹;他们家冷冷清清,两个人也不值当做什么鸡鸭鱼肉,跟平常吃饭差不多,煮个水饺就当过年了。
现在都流行进城过年。
农村老家太冷,没有暖气,洗澡也不方便,天寒地冻。不少年轻人会把老人接到城里过年。老马夫妻也很羡慕。
孩子们不过来接,那就自己去好了。这是他头一年做尝试,如果可行,以后就在城里过年。有亲人,有暖气,儿孙绕膝,多好。
转悠了不少地方,终于在小吃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个小摊位。月租七百,押一付三,巴掌大的地方。
原先两人考虑就住在儿子家里,三个卧室,怎么也够住了,即便是住在客厅,睡在沙发上,或者是睡在阳台上,只要是有个地方落脚就行了;现在看来,儿子不会让他住了,即便是孩子们同意了,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人上了年纪,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要好,什么洗头洗澡的,不觉得脏,也懒得动。本来就是两代人,观念不一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难免磕磕碰碰。再说,他也不愿意看别人的脸色。
02其实在这座城市,老马不止这一个儿子。
他一共有四个孩子,三个儿子一个闺女。自己有儿子,住到闺女家不是那么回事。他自己的观念还是比较传统,害怕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大儿子这边看来是指望不上了,他也去了其他几个孩子那边。老二家里有三个孩子,房子是两室两厅,根本就住不开;老三那边更惨,两个孩子,也是两室两厅,家里除了他们几个,孩子的姥姥也住在那里,跟着一起照顾孩子。
只剩下小女儿了。
这个家里,小女儿算是日子过得最好。她嫁了个不错的男人,有正式工作,家里有两个孩子。房子也还说得过去,三个房间,公婆也没跟他们一起住。
关键是,女儿买房子的时候自己一分钱没出,别说自己没出钱,女儿结婚的时候老马还找女儿借了一万块钱。说是借,到现在也没有还上。
几年间,用了女儿不少钱,不光是自己,就是那几个儿子,谁要是有个急用钱的地方,也都是找这个最小的妹妹。
可以说,全家人都欠小女儿的人情。
当初几个人并不都在这座城市生活,是小女儿先过来的。确切地说,是小女儿结婚之后,她丈夫的工作在这里,她也就跟着过来安了家。
本着一家人就要生活在一起的原则,老马陆陆续续把其他几个孩子也都叫到了这座城市,他们也陆陆续续在这里安了家。
头几年,老马在劳务市场待过一段时间,也是想着换个活法。说是务工,跟其他在劳务市场等活儿的农民工还不一样,他跟老伴在劳务市场附近开了一家快餐店,定价很低,也没挣到什么钱。
后来是因为父母身体不好,一天打几次电话把他叫了回去。
回到老家之后,老马跟老伴单住,每天都到父母那边看一看,帮着干点活什么的,也没住到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老马反倒想跟自己的子女生活在一起,而不是跟年迈的父母一起生活。
劳累了几十年,他也想过一过清闲的日子。
儿孙成群,本来是颐享天年的年纪,却还要为生活奔波。如果是享福之余为生活奔波也就罢了,他最伤心的是,孩子们都不需要他了。
忙忙碌碌半辈子,给三个儿子娶上媳妇,唯一的女儿也出嫁了,他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有房子,有孩子,有工作,有家;他跟老伴似乎没人要了。
四个孩子都忙,顾不上他。
女儿那边倒是不说什么,女婿面子上也过得去。越是这样,老马心里越不是滋味,总不能带着老伴住到女儿那里,况且,女儿住的地方离租的摊位也比较远,坐公交车就得转两趟车。
已经给女儿添了不少麻烦了,还是不要再为难她了。
收拾好行李回家的那天,老马心里很是复杂,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如果自己是孑然一身,或者是儿子们都没娶上媳妇,或者是没有孙子,孙女,没有老伴,也就罢了;关键是,儿孙成群,日子都还说得过去,他竟然就这么孤零零地活着。
他也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跟他年轻的时候已经不是一回事了。他们上边有父母,下边有孩子,中间还有工作。
上班这种事,就是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你加班就得加班,让你出差就得出差,让你去应酬你就得去应酬,没有办法。
在大壮那里住着的时候,他也感受到了孩子工作生活的不容易,为此也不愿意为难他们。
你说要是他老马赖在儿子家里不走,不管是睡阳台还是睡沙发,哪怕就这么铺张床单躺在地上,好歹也算是有个地方住,不用出去租房子。
出去租房子,意味着又要花钱。
如果说租房子还不是什么麻烦事,那么,生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房子租了,还要买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冬天太冷,肯定不会租太贵的房子。
那种面积很小的平房,肯定没有暖气,还要准备被子、电热毯之类的。冷,他现在就觉得很冷。
回到老家的车站,下了车,老马看到一对老年夫妻带着一个男孩在广场上玩儿。
那个男孩也就三四岁的样子,穿着鲜艳的衣服,一看面料就很好,不会掉色的那种。两位老人头发花白,脸上几乎没有皱纹,他们手拉着手,笑盈盈地看着小男孩。
有那么一瞬间,老马有些恍惚。他自己也应该享受这样的生活,陪着孩子一起玩。
03实际上,几个孙辈的孩子,上学什么的他都没有接送过,不是他不想,而是孩子们不让。兴许是怕他丢人吧。
如果女儿那边还算牵强的话,那么儿子这边,他就有点生气了。
因为常年抽烟,老马身上总是有一种很难闻的味道,这一两年尤其严重,再加上身体的原因,实际上的味道可能比他知道的更难闻。
不要说孙子孙女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就是儿子也很少跟他说话。
老马渴望什么样的生活?跟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一起生活,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大家一起吃饭,一起聊天,有说有笑。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电视上见过,生活中也有见过。
老马有个叔叔,说是叔叔,其实也就比他大五岁。叔叔家的孩子跟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大,不过,人家只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
他每次去叔叔家——做客基本上很少,大多是过去借钱——都会看到人家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
他们就是一大家人生活在一起。老人接送孩子,儿子媳妇上班挣钱,周末一起去饭店吃饭,开车出去玩,放假的时候也会出去旅游。
有时候自驾游,有时候坐飞机。
其乐融融也就算了,还很有钱。至少,在老马看来,叔叔一家不缺吃不缺喝,光是房子就有好几套。而且都是大平方的房子,四五个房间。
生而为人,为什么生活就有这么大的差距?
坐在台阶上,老马抱着膝盖发呆,脚边放着他的行李袋,里边装着几件换洗衣服。说是换洗衣服,去儿子家住的这几天,他基本上就没有换衣服。
“我为什么就这么苦哈哈?孩子们为什么不跟我亲近?”他自言自语,看着广场上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发呆。
谁不想过好日子?谁不想清闲?谁愿意夏天顶着大太阳,冬天顶着寒风挣钱?
本来以为有着几个孩子,自己跟老伴的晚年生活应该是有保障的,没想到,还没到走不动的那一天,已经面临这样的窘境了。
还是要回家的,老伴还在家等着。她等着老马接她过去跟大儿子一起住,或者是老二老三,谁都行,住在孩子那里就行。他该怎么跟她说?
坐公交车,又搭了一个回村的电动三轮,老马终于在天黑之前回到了位于农村的家。
房子是之前盖起来的毛坯房,本来是给儿子娶媳妇用的,人家根本就不想回来,直接去了城里,也就没有装修。
老了,不讲究这么多了,毛坯就毛坯。
看着原生态的水泥房子,屋子里少得可怜的旧家具,还有那个跟自己生活了几十年,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的头发花白的老伴,老马突然一阵心酸。
城乡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不要说跟孩子们生活的大城市比,就是自己所在的这座十八线小城,也比自己的毛坯房要体面得多。
晚上吃饭的时候,一碗米汤,一碗老咸菜,两个不知道热了几遍的馒头,两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不怎么说话,异常冷清。
电视里播放着热门电视剧,他们偶尔抬头看上几眼,大多时候都是在听。
关于老马在城里的事情,老伴已经知道了,也没有多问什么,她大概已经猜到了这样的结果。
城里人干净,规矩也多。不说生活理念不一样,光是他们家里的智能电器就整不明白。记得上次去儿子家,老马半夜渴了,愣是不会用净水机,又不好意思把孩子叫起来,只能自己跑到厨房喝自来水。
除了净水机,还有不少现代化的东西他们都不会用,不会用也就算了,还怕给孩子弄坏了。
老马爱抽烟,手指头都是黄的,一嘴大黄牙。跟他生活在一起几十年的老伴已经习惯了,但是城里人的鼻子好像异常灵敏,一下子就能闻出来。
几天以后,老马还是带着老伴出发了。
这回,他们没有去孩子家里,而是租住在了一个九平方的平房里,正好离租下的摊位也不远。
没有暖气,没有煤气罐,连厕所也没有。从家里带了被子、电热毯、暖水壶之类的,能省就省。在城里过个年,等暖和了再回家。
跟老马一样,老马的父亲也是儿孙成群,留在家里照顾他们的只有老三一个人。
难道,人老了都要这么孤独吗?还是,因为没有钱?
老马固执地认为,是因为没有钱,所以孩子们不愿意跟他亲近。他自己的叔叔就是个例子,人家孩子们生活在一起,其乐融融,是因为叔叔有钱。
一切准备就绪,他挨个给四个孩子打了电话,说一声自己已经安顿好了。本来以为孩子们会不好意思,多少会客气客气让他过去吃顿饭,或者过来看一看;没想到,他们谁也没提。
失望透顶的老马,铁青着脸,握紧了拳头,发誓这几个月要好好挣钱。过年的时候他要给几个小孩子多包点红包,露露脸,好让他们看得起自己。
儿孙成群,他却很孤独,像是独自飘零在大海的一叶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