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颜长叹一声，如同秋日里的孤雁，那声音悲愤而悠远。这些日子，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羊如狼群。第5军代军长熊笑三给他安排的驻地，就在砀山县城西南角几里外的几个小村子，周边，驻守的是第200师和第45师，以及军部的重炮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炮口齐刷刷地对准了第46师的师部。前几天，又是演习，又是宣誓，倒是热闹了一阵子，然而，刘峙、杜聿明刚一离开，他们便又过起了神仙一般的日子，酒局、牌局天天都有，第5军的京剧团每晚都有演出，有时还会夹杂些河南梆子、山东柳琴戏前来助兴，让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俨然忘记了，世界上还有战争存在。

自从吴化文投敌之后，熊笑三等人只要一见到黄宗颜，便会一口一个汉奸地骂着吴化文，骂着他的叛变行为，骂着他的朝秦暮楚，骂着他的寡妇三嫁，反正如何恶毒就如何骂。北方人有句老话，叫作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而熊笑三他们嘴里所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在激怒着黄宗颜，都在揭着他的伤疤，血淋淋地展现着。

他痛苦，可又没地儿说，抗日时，因为他是韩复榘的旧部，国民党的部队并不待见他们，虽说他在台儿庄也努力过，拼过命，在敌后战场上也出生入死过，血里火里也趟过几回，可并没有人同情他们。后来，就跟着孙岚峰，窝窝囊囊地投降了汪主席，说好的是投汪不投日、不和国军作战，只打八路军、新四军的。可后来，在孙岚峰的率领下，他们还是干了许多对不起豫东父老乡亲的事，他们回不了家，老百姓会撕吃了他们的。再后来，由于他们脚踏好几条船，加上刘郁芬、孙殿英等部的挤压，他们又反水，当了国军。可那张汉奸皮，算是长在了肉皮之内，是不可能揭掉的。

孙岚峰降了国民党，在打八路这事上，还真是拼了命，也拼光了家底，仅仅剩下这4000余人枪了，如今，上峰一纸令下，便把他们和第5军46师合并了。弟兄们本来想，总算进了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师长还是师长。可谁知道，他这个师长，连个传令兵都不是，所有一切命令，大事小情，全部由副师长陈辅汉说了算，根本没有人把他当一回事。黄宗颜觉得，自己老了，是离开部队的时候了，再这样下去，不用邱清泉说话，熊笑三他们，便会把自己给收拾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陈辅汉却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向他立正敬礼，黄宗颜倒又不习惯了，急忙回了礼。陈辅汉这才说道：“黄师长，熊军长今晚请你看戏。”

黄宗颜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我，一个粗人，听不懂京剧，去了也是受罪，还是不去的好。”

陈辅汉的脸色，略略有了点变化，说道：“黄师长，这可是军长专意交代的，我想，你还是去一下好。听说，今晚唱的是梆子戏，叫什么‘辞朝’，反正我也听不大懂，图个热闹也就是了。”黄宗颜一愣，这个熊笑三，是不是借题发挥，专有所指啊。

搭在村子前面最大的一个打麦场上的戏台，已经被火把照得通明，台上的锣鼓，已经敲响，军官们前排就座，熊笑三的身旁，有一张和别人不大一样的椅子，就是国人眼里那种罗圈椅，据说只有德高望重、年老为尊者才能落座。黄宗颜虽有些不愿意，可还是被年轻的熊笑三、郭吉谦等人给“请”到至尊者的高位上落座了。

果然，今晚上演的是河南梆子戏，《包公辞朝》，演绎了黑脸包公因受不了朝廷不公正之待遇，愤而辞职，还乡为农的故事。熊笑三故作不解，问着黄宗颜：“黄师长，这个包拯，都坐到宰相位置上了，为啥还辞职啊？”

郭吉谦不待黄宗颜回答，接着说道：“老骥伏枥，虽志在千里，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周朗也笑了，模仿着社书艺人的腔调，来了一句：“老来嫌啊，老来嫌，人老百病把身缠。”说完，还煞有介事地问了一句：“接下来那一句是什么？”

李汉萍笑了起来，拍了拍周朗的肩膀，说道：“迎风眼流泪，咳嗽屁出来。你小子，早晚也有老的时候。”

周朗也笑了起来，说道：“我，到时候就回家抱孙子去，才不在这儿讨人嫌呢？”

就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终于开戏了，那黑脸一字一句地唱着：

臣愿学姜太公渭水河上

臣愿学范大夫泛舟三江

臣愿学陶渊铭五柳庄往

臣愿学功成身退的张子房

望我主打开铁笼你把鸟放

放为臣辞朝挂冠归故乡

执牛扶犁种田桑……

黄宗颜落泪了，他知道，自己该走了，该离开这支跟随着自己多年的队伍了，功过是非，就让他沉没在历史的烟云中吧。

戏台上，悲情的“四十八骂”，让多少人为之泪目，黄宗颜感觉到一丝欣慰，或许他们真的不懂这悲壮的梆子戏，能以这样的方式送别自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黄宗颜真的听不下去了，他轻轻站起身来，往外走去。熊笑三并没有回头，轻声对坐在自己身旁的郭吉谦、陈辅汉说道：“找个地儿，干掉他，然后，把他的人缴了械，就说他是吴化文第二。”

郭吉谦正要起身行动，不料黄宗颜却回来了，笑着对熊笑三说道：“老了，不中用了。熊军长，明天陪我见一下邱司令官吧，这师长职位，是他给的，黄某要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他。”

第二天，也就是舒适存带队到商丘的时候，邱清泉快刀斩乱麻，发表黄宗颜为第5军副军长，第46师长由副师长陈辅汉升充师长，其余人员由第5军安排后报兵团部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