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元年(1094),年近六旬的苏东坡再度遭贬,流放岭南。苏东坡路经江西湖口时,在藏石家李正臣家中偶遇一块奇石,其状“玲珑宛转,若窗棂然”,形似一座壶中的微型九华山。苏东坡甚是喜爱,准备以一百金买走,无奈旅途奔波,携带不便,只好忍痛将这一心愿暂时搁置。临别他写了一首《壶中九华》来纪念此事:“清溪电转失云峰,梦里犹惊翠扫空。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天池水落层层见,玉女窗虚处处通。念我仇池太孤绝,百金归买碧玲珑。”
▲四川博物院展出的“高山仰止·回望东坡”苏轼主题展吸引了许多参观者。(图片来自中新社)
诗末所提的“仇池”,是苏东坡珍爱的另一对怪石,其石得自于元祐七年(1092)苏东坡任扬州知州时。仇池石有二,“其一绿色,冈峦迤逦,有穴达于背;其一正白可鉴”,以杜诗“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取名。苏东坡将仇池石养在铜盆,置于几案,朝夕相对。现在见了壶中九华,忽然感觉仇池石独在铜盆“太孤绝”,他起念买壶中九华还有一层意思,让其与仇池石两厢作伴。
苏东坡嗜石,这种嗜好可追溯至少年时期。1047年,12岁的苏东坡在眉山家宅偏僻处发现一枚怪石,磨石为砚,置于书案,每日相伴。20岁那年,苏东坡与父、弟走出眉山,赴京应试,其后几年在京城遭遇种种波折,又经历丧母之痛,一系列变故激发出他的《咏怪石》诗作,这之后便是长达半个世纪对石头的收藏和吟咏。
除却珍爱的仇池石,念念不忘的壶中九华,苏东坡一生还收藏有各色奇石,既有美石,如“与玉无辨,多红、黄、白色,其文如人指上螺,精明可爱”的黄州美石,“圆熟可爱”的弹子涡,“五彩斑斓”的北海十二石;也有怪石,如“作麋鹿宛颈状”的灵璧刘氏石,“顽且丑”的杨康功醉道士石,“黑石、白脉,如蜀孙位、孙知微所画石间奔流,尽水之变”的雪浪石等。
相比美石的“秀色”,苏东坡更钟情怪石的“坚姿”。怪石形态奇异、粗犷,没有常规审美所要求的和谐、平衡等特点,保留着“天然去雕饰”的原生态,往往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进而激发新鲜、丰富、多层次的观赏感受。怪石因其怪和丑,通常实用性不强,也可说难堪大用,如苏东坡在《咏怪石》诗中所言,“既不能作捣衣之砧、奠基之础,又不能作磨刀之砥、盛墨之砚,更不能作弋鸟之碆、勒铭之碑”,所谓“六用无一取”。可苏东坡欣赏的正是这种“无用”,因无用,不被世人青睐,才更能遵循内心,做天地间特立独行一怪石,成为纯粹真实的自己。苏东坡于不惑之年作《枯木怪石图》,画中那块丑陋坚硬、无形无状却充满动感和生命力的著名怪石,可说是他“怪石观”的具象化。
苏东坡一生仕途蹭蹬,颠沛流离,心有大志却屡受党争排挤,多次遭贬,无法施展胸中抱负。花甲之际,回首过往,放眼朝廷种种怪相,难免会生避世之念。这种念想有时会寄托于他珍爱的怪石。仇池石之“仇池”位于甘肃省仇县,《志林》曰:“仇池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可以避世如桃源。”苏东坡曾借这对石头表明自己的心愿:“一点空明是何处?老人真欲往仇池。”元祐八年(1093),苏东坡在官舍后园发现雪浪石,触发了他的思乡归隐之念:“老翁儿戏作飞雨,把酒坐看珠跳盆。”
也因此,苏东坡流放岭南八载,始终对壶中九华念念不忘,古先贤有“买山而隐”的佳话,他没那个资本,只能将这一愿望浓缩在壶中九华,聊以自慰。八年后,苏东坡遇赦归来,途经湖口,再度打听壶中九华的下落,却发现已被别人买走。惋惜之余,诗人作《予昔作〈壶中九华〉诗,其后八年,复过湖口,则石已为好事者取去,乃和前韵以自解云》表达自己的遗憾:“江边阵马走千峰,问讯方知冀北空。尤物已随清梦断,真形犹在画图中。归来晚岁同元亮,却扫何人伴敬通。赖有铜盆修石供,仇池玉色自璁珑。”
一年后,苏东坡病逝。他晚年归隐田园的愿望,终究如被人夺走的壶中九华,成为他心中永远的憾事。(完)
作者/木凡
来源: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