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
发现王阳牵扯进碎尸案,马队不让王响再参与案件调查,王响追问:不是说好了我是你的华生吗?
马队酷酷的回答,我现在不读福尔摩斯,我现在读钱德勒。
雷蒙德·钱德勒,著名社会派推理小说家,他有一本代表作,名字叫《漫长的告别》。
我总觉得导演是故意提起钱德勒这个人,隐喻这本书,因为对王响而言,他用了几乎20年时间,去与过去告别。
1997年的王响,是桦钢厂根红苗正的火车司机,拥有时代赋予的满满的主人公意识,这种主人公意识,我们今天很难感受和理解了,但在当时的历史氛围下,工人从宣传层面是先进的领导阶层,从经济层面是被广泛羡慕的有编制的正式工,从个人价值层面,他们是真的确信“咱们工人有力量”的社会主人公。
王响的骄傲和体面,来自身后的桦钢厂稳定的福利体系,来自劳动者最光荣的社会共识,来自先进阶层的身份标签,也来自重工业基地的东北“共和国长子”的时代荣耀。
王响就是“共和国长子”抚育的一名普普通通的时代主人公,他还是先进集体里的一位劳动模范。
拥有强烈主人公意识的王响,他的言行与精神世界高度一致,在社会上,他就是会理所当然的维护社会公德,在厂子里,他就是会把厂子当成家,跟损害厂子的刑三们做斗争,在家里,他就是爹味十足,训老婆,训儿子,批评他们不能跟自己的思想觉悟保持一致。
为什么王响一定要老婆儿子跟他保持一致呢?因为一个人一旦相信时代站在自己这边,就会对一切与自己观念不同的言行做出批评和矫正,把一切自己不理解也不懂的事物纳入自己可以理解的范畴里,进行扭曲和改造。所以“打个响指吧”这句诗后面,就必须押韵,要“吹起小喇叭,嘀嗒嘀嘀嗒。”
当某一种经济形态和社会身份占上风时,暂时得利的一方总会有此倾向,在桦林不可一世的港商,相信金钱的腐蚀与摧毁力量,相信人的衣冠楚楚下都与动物别无二致,只是因为他趁着市场大潮刚刚兴起的混乱兴风作浪,让他丧失了人性的同时也低估了人性,最终被反噬。
而王响拥有更好的道德观念和责任感,如果时代的小喇叭能滴答滴滴答的一直响下去,王响会拥有非常满足的一生。
可是工厂的喇叭熄音了,换来的是维多利亚KTV里的狂吠和哀鸣。
桦钢的人们开始活在巨大的恐慌中,遥远的方向打了一个响指,他们为之熟悉的世界开始被震碎,人们此时渐渐知情,却手足无措。
灯火明丽处,身份可疑的港商挥舞着钞票,在维多利亚的觥筹交错间,与大大小小的宋厂长们密谋分割着日益暗淡的工厂那依然庞大丰饶的躯体。
老屋昏灯下,摘掉胸口已经褪色的小红花,骄傲了半辈子的工人师傅们,一边发愁着存折里好久不见动静的存款数字,一边忐忑着等待厂领导正披星戴月暗室操作的那一份下岗名单。
从时代的主人公到下岗工人,这条路很长,从王响父亲筚路蓝缕的建设桦钢,到他自己30年的工人生涯,走了足足半个世纪。这条路又很短,短到突然就前路崩塌,脚下失空,人们毫无防备的往下掉,往下掉,掉进没有人能告知他们何年何月可以停止掉落的大转折里。
王响在往下掉落时,见证了自己主人公意识的破灭,他能拦住刑三们将一火车赃物运出厂子的窃取,却无法阻拦甚至压根看不到宋厂长们在酒桌上将厂子大卸八块与港商分食的豪夺。
桦钢是占据一座城的庞大工厂,或者说桦钢是一个工厂伪装成一座城,这样的庞然大物,旷日持久的底层蚕食只是消磨了它的生机,最终真正吃掉它的,是铺着雪白餐布的餐桌上一场场血肉吞食。
与桦钢一起被吃掉的,是王响们身为时代主人公的骄傲、裹着安定与满足的人生未来,和一个个家庭里的欢笑。
从时代的主人公,到维多利亚包间里的陪酒女工,维多利亚门外骑着自行车等妻子下班的下岗师傅,这种身份和人生的滑落陡然发生,仓猝的流下泪水,又转眼被生活紧蹙的账单擦个干净。
李巧云们的经历,最早是在李海鹏的文章里读到,后来很多东北作家都描述过类似场景,从男性的情感立场和命运向下坠落的表达上,没有比这个戏剧性情景更具备摧毁般的震动了。
而处于受创最中心的李巧云们,甚至很少有人敢去问问她们的真实感受。
1997年的王响,人到中年,他为之依仗和依赖的桦钢轰然倒下,身后是时代腾起久久不落的尘埃,他一脸灰土,魂魄散落一地。
儿子王阳谜一样的意外死亡,老婆罗美素含恨自杀,让下岗的王响关上家门,卧在他工作30年的铁轨上,准备与世界告别。
婴儿王北的一声啼哭,意外挽救了他,但王响的魂留在了1997,他时时回头,想把魂捡回来,跟过去告别。
2016年,已经是个小老头的王响,开着出租车出场,他性格沉稳,心态平和,像生活里那些见过风浪能辨识人心有一技之长的老人们,轻易破解了妹夫彪子的套牌问题,用咋咋呼呼的手段把儿子王北从挑刺的老板娘身边叫走,父子俩乐呵呵聊上一会天。他情绪稳定,洗净爹味,不像很多牢骚满腹的下岗工人老头们,仍然还在掉落之中。
但不管是他还是永远乐呵永远乐观的彪子,他们人生最好的一块,都与倒下的桦钢一起留在了20年前,他们忍不住频频回头看,不仅是念旧,更是悼念自己。
回头看的王响,依然能看到他18岁的儿子王阳,那个爱写诗,头脑装满在他看来不安分的念头,却拥有至诚可爱品质的儿子,他依然能看到妻子罗美素,对自己服服帖帖一辈子的女人,为什么会在去死那天如此决绝,毫不犹豫?王响当然还会看到20年前的自己,满身爹味,自信乐观,坚信自己是时代的主人公,无所畏惧的冲进命运叵测的河流,努力挽留一切,直至失去所有。
他心存悔恨,一直没来得及去认真听一次儿子王阳的心里话,也一直没来得及与过去的自己告别,20年他频繁回头,用尽心力想解开王阳之死的谜团,既为了王阳,也为了并不想真的忘却过去。
不堪回首的过去里,藏着王响人生最美好的芳华,那个在桦钢开火车的他,拥有全部的人生满足和价值实现,如能梦醉,何必梦醒。
与王响一样经历人生巨变的同事们,许多人像他一样频频回头,许多人在无尽的掉落中度完一生,许多人努力振作另起炉灶,思想和情感却永远带着过去的印记。只有宋厂长那样的少数人不用回头,也不存伤痛,他们窃喜时代降下的红利,在万家黯淡时独品维多利亚珍藏的血色红酒,一边摇动酒杯,一边感慨某一个宋厂长的不幸翻车。
泥沙俱下,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一场漫长的告别。
终于能放下过去的王响们,能微笑着平和着接受平静的晚年,能奔跑着呼喊着与过去的自己告别,已经是难得的人生圆满,是普通人躲开齿轮碾压的胜利。
所以我反对有人说最后追逐火车的王响实际已经死去,我拒绝这个悲观的观点,即使身为普通人,我们也可以尽量晚一点投降。
如果迫不得已必须投降,那么诈降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