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八十九岁的李婆婆终于走了，下去点了三炷香，出门见走廊里李婆婆的大孙子蹲在墙根抽烟。

我电脑有问题请他帮过忙，感激他热心、耐心，见他有点无精打采便过去安慰他：人老总有一死，九十岁了算寿星，熬了两天了，抽空眯一会去。

文老师，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我奶太受罪了，我实在没忍住让我六岁的儿子拔掉了管子…

啊？

我奶摔了一跤送到医院，脑出血，因我姑是这家医院的护士长嘛，大夫跟我爸和我二叔谈了，说的很明白，这么大年纪了做手术危险性很大，还有，就是术后恢复也有很多不确定性，比如昏迷，失语，没有记忆，完全不能自理等等。

二叔看着我爸，我爸说：必须治，只要有一线希望，抢救，手术，我们兄弟两个签字。

因脑出血量比较大，做了脊椎穿刺，奶奶术后处于完全昏迷状态，当时做了切管，因年龄太大，医院建议我们接回家。

回到家的状态是脖子上插着气管，鼻子上插着鼻饲管，奶奶没有表情没有知觉。

刚开始全家人都守在屋子里，加上来探视的人，乱哄哄的，我姑建议轮流照顾，让我爸我妈照顾一周，二叔二婶照顾一周，我姑周六周天。

后来二婶提出来每人一天，我妈没反应过来：一周可以干点别的啊，一人一天啥也干不了。

邻居悄悄给我妈说：你们就一人一天吧，老太太的工资一月一领，刚好你和老二一人二千五，别因几天时间弄的心里不舒服。

我妈白天看，我爸晚上换，我妈给奶奶擦洗，捏腿搓胳膊，打虾糜做鼻饲，洗脸梳头样样做的安安稳稳，偏偏她不能收拾大便。

奶奶屁股下面衬了毛巾趁了厚厚的纸，以至于奶奶躺在床上感觉像个大肚婆，我妈过不了收拾大便这一关，只能捂紧被子等我爸来接班。

二叔疼二婶，白天晚上都是他，二婶来了做做样子，和没表情的奶奶唠唠嗑，二叔接电话的时候帮忙看着管子。

二婶就叮嘱二叔少给奶奶喂点流食，躺在床上不消化，吃多了容易诱发糖尿病…

那段时间二叔正在办退休手续，有事跑了两趟单位，二婶不知道给奶奶吃了啥，奶奶拉肚子，然后引起肠炎、肺炎。

住院出院，出院后有了拉肚子的毛病，二婶有点怕了，生怕轮到他们的时候奶奶离世，更怕奶奶拉肚子，二叔弄完就没胃口，二婶是土生土长的城市姑娘，她只能喊钟点工来干。

但是喊的次数多了又心疼钱，就问我妈：大嫂，你照顾的一天是不是给老太太硬塞啊，怎么到我们一天就不停的拉肚子。

我妈说：还是老样子啊，给一顿有营养的，给一顿清淡点的。

我姑周六周日都会带着她的学生来，这两天她会给奶奶从里到外换衣服，翻过奶奶没穿裤子的身子教学生怎么护理，让学生盯着她的手法…

那时候奶奶没表情的脸上通红。

我理解我妈，奶奶对我好，对我妈不好，她能做到这一点完全是看我爸的面子，不是所有的儿媳不嫌弃婆婆拉肚子。

我不绑架我妈。

我也理解二婶，她一辈子被她父母宠，又被二婶疼，在家只买菜不做饭，能在医院陪奶奶拉呱，帮二叔收拾已经很不错了。

我也不绑架我二婶。

我姑退休后又被返聘回去带学生，她让学生看她怎么护理老人，是她职业带来的习惯，在她眼里躺在床上的就是病人。

我爸我妈我二叔都说她这样做是对奶奶的不尊重。

我也理解，毕竟做孝子的同时也要有自己的收益。

比如我妈二婶平分奶奶的退休金。

我姑提出奶奶的房子她不想，奶奶的工资她不要。

我觉得她很亮豁。

奶奶的墓地买好了，奶奶的寿衣套好了放在床边，买好的纸钱堆在过道。

啥准备都做好了，但是谁也不忍心拔掉管子，谁也不忍心。

我能理解大家所谓的不忍心，有怕别人说，又怕兄妹抱怨，有怕良心不安。

但是谁都明白奶奶在受罪，肺部感染，插管的地方感染，被迫进食…

我不敢去看奶奶，我总觉得奶奶在无声的哭泣，我带六岁的儿子去看奶奶，我儿子说：爸，太奶在哭，太奶在哭…

太奶奶很难受，破管子太难受。

我没有阻止我儿子拔掉我奶奶脖子上的气管。

我背转身没看他怎么拔，听见儿子说：太奶笑了，太奶笑了…

我以为都会把矛头对准我。

我爸，我二叔，大姑什么话也没说，谁都没说我。

我说：你奶奶很高兴，因为人健康时会说，等我老了谁都不拖累，我自己去死。

很多时候人老到无力左右自己的身体了，也就是说求死无门了。

你儿子给太奶奶开了一扇门。

你爸妈很好，你二叔二婶很好，你大姑也很好，能做到陪伴和守护就很好，他们也知道你奶奶难受，也知道自己也是老人。

他们想给儿女做榜样，又想活在亲戚朋友的关怀里。

很多事不是大人想做就能做的。

但是小朋友能，因为他的心里没功利，没是非，心里只有太奶奶难受不难受。

你奶奶很有福气，你能从心里疼奶奶，她很有福气。

他拉着我的手说：谢谢你，文老师。

我不知道我这样劝他符合不符合道德感线，但是在当时我觉得我只能这样说，我也是发之内心这样说。

因为我见过，我经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