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2020年接触徐梵澄先生的“老子注”,但印象不深。昨晚,机缘巧合,我们跨过25年光阴,通过先生的书,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神交,话题从《道德经》第一章开始。
徐梵澄先生早年留学德国并在印度泰戈尔国际大学任教,所以对西哲和东方文化尤其佛学都有深入研究,他于“改开”后回国,任“世宗所”研究员,但他不同于那些“三教圆融”的学者、术士,他的《道德经臆解》几乎找不到佛学与西哲的痕迹。
本人从他的“可道”与“不可道”的解读中获得启示,希望也给你带来一些启示。
先生第一章的文字、断句与解读都别开生面,振聋发聩徐先生关于“道可道也非恒道也”的断句与理解,堪称“天下特绝”,他的原文及断句是:
“道,何道耶?非恒道耶?名,何名耶?非恒名耶?”
老先生退休后对帛书《老子》进行个整篇“理校”,将2000多年来未曾被怀疑的陈述句,校改成自问自答式的疑问句,并将本有的两种“道”——恒道与内涵的“经术政教之道”,“化”为一个“恒道”,这可能是《老子注》史上没有“之一”的最“另类”的校勘和解读。
这样的“理校”被校勘界公认为“最危险的”校勘方法,一旦校勘有误,必将对个人的学术成就和晚年声誉带来极大损害。可见先生承担着不小的压力。我问先生依据何在?
“先生如此校改原文,并调整原文句式,有何依据?”先生说:老子原文说“道可道也非恒道也”,既有“可道”之道,亦有“不可道”之道。而老子所论之道实为“不可道”之道,即“恒道”。既是“不可道”,何以言道“五千言”?
我请教先生:凡有形有名之道,即智识所为之道,比如经术政教之道,权谋伪诈之术当属“可道之道”,因是人为,故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之时,此道已非彼道,故不能恒久;而“恒道”乃自然“混成”之道,“先天地生”而独立不改,故称“恒道”。
概言之:一切人为之道皆非“恒常不易之道”,而老子所论之道即是“恒常不易之道”。我看不出这样的理解方向有什么问题啊?
先生回答说:此句关键问题出在看似不关键之“也”字与“可”字上,先说“也”字。
帛书甲、乙两本中,此句有四个“也”字。“也”字通常做判断句,但作疑问语则同“耶”,比如:《礼记·曲礼》云:‘奈何去社稷也?’《论语·为政》云:‘子张问十世可知也?’,‘也’皆同‘耶’。
“再说‘可’字。‘可’为‘何’之省文。《诗经·召南·何彼秾矣》云:‘其鱼维何’应为‘其鱼隹可’。《云梦睡虎秦简》中‘购几可’即‘购几何’,‘侨(矫)丞令’可殹(也)?’‘盗封啬夫可论?廷行事以伪写印’,其中,‘可’即‘何’。
“既如此,则大意云:‘道’,本无可称之名,然不得不借“物名”以言“道”。故问曰:此道也,何道耶?非恒常之道耶?此名也,何名耶?非恒常之名耶?
徐先生此段话多为文言,核心即是:大道无名,不得已而借“名”言“道”。老子将要论述之道究竟是什么道呢?即恒常不易之道也。“道”之名亦是假借代称,亦非恒常不易之名。
老子所论之道,唯“恒道”而已,不涉其它。
先生不承认“道”在先秦时期有“言说”之义吗?学者们通常将“道”与“名”分开论述,我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有此意,这至少说明我对于“道”和“名”也并未合为一“物”。而徐先生则将两者合为一“物”。
我请教徐先生:“道”与“名”乃指代同一物否?
先生答道:然也。“道”与“名”并说,意在强调,不仅“道”是借代之称,“道”之“名”亦是借代之名。
未等我问,先生就说:之所以是疑问语,非因一时兴起而为之,乃是由全书之大义勘得之。老子所论者,恒道也。故“非恒道”不在探讨范围。
我还是有些疑问:“道”在先秦时期的确有“言说”之义啊
对于徐先生的解读,我有一种“得此暗示”的感觉,但对“道,何道耶?非恒道耶?名,何名耶?非常名耶”的校勘根据仍存有疑问,因为“可道”之“道”自古即有“言说”之义,比如:
《诗经·鄘风·墙有茨》“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你那宫中私房话,实在没法说出口。如果真要说出来,那事也太丑了。其中“可道”“不可道”之“道”,皆为“言说”之义。
此外,《礼记·礼器》“盖道求而未之得也”,郑玄注:“道犹言也。”《大学》第四章“如切如磋”者,道学也”;《荀子·荣辱篇》:“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这些先秦时期的“道”字皆可训为“言”、“语”等。
这样的观点,我曾跟老朋友“”进行过两年多的探讨,我是坚持“道”有“言说”义项的。
徐先生说:吾意不在于“道”有否“言说”之义,而在于正面陈述老子思想。老子全篇不离“恒道”,而人为之“道”,仅作为比较时才偶尔出现。因此所谓的“道可道”章,没必要把“可道”与“不可道”对列出来, 待你“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后,或许会有所认识。
不信,你试着通解一下本章大意。于是,我按照先生指引,大约钩深索隐一个多小时,按“道何道耶,非恒道耶”的文字解读如下:
作为宇宙万物之母,本是虚无恍惚而无以为名者,但为便于论述,故借世俗之名物而用之,强为之名曰“道”。此道乃谓何“道”哉?不是恒常不易之道,能是什么?”
那么这个“道”之名,何名呢?不就是恒常不易之“名”吗?”恒常之道以外和恒常之名以外,老子不予讨论,或无需讨论。
“道”本无形无状,无以名之,故“无名”乃是对“道”的称谓,“无名万物之始”意即:万物初始于“无名之道”。但当强名为“道”之后,则可称之为“万物之母”。
老子论道意在述圣人,化天下,“救世”、“救人”,乃入世之道也,故“无欲”“有欲”之欲,乃圣人之心志、之意欲。圣人“欲不欲”,不同于世俗之欲,故从“无欲”和“有欲”两方面观察“道”的不同妙用,“无欲”看“道”生万物之微妙,有欲看“道”通万物之路径。
“玄”,幽冥深远,是对“万物之母”的形容,“玄之又玄”,极尽其幽冥深远之意,即幽冥至极致,深远到极致。而万类万殊,无不出于此“道”之门户,故曰“众眇之门”。
因为第一次接触先生这别样幽冥而晓畅之道,写完发先生一阅。先生云:尚能接受新观点,可喜;依然难断旧见识,堪忧。祝再上层楼!
先生另附言曰:老子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即明指“吾言乃入道之途也”。愿汝早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