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夏天，我背着简单的行李回到了四川通江县黄溪乡。刚从川大中文系毕业的我，放弃了考研的机会，选择回到这个群山环绕的小山村任教。
父亲一直说我傻，放着城里的机会不要，非要回到这穷乡僻壤来。可是，当我站在黄溪乡那条蜿蜒的土路上，看着远处起伏的青山，听着溪水潺潺的声音，我心里却格外平静。
“秦老师，秦老师！”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是住在隔壁的陈香莲。她今年二十四岁，比我小两岁。她穿着一件略显褪色的碎花布衣，头发被随意地扎成一个马尾，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香莲，你这是要去哪里？”我问道。
“去溪边洗衣服。”她指了指手中的竹篮，“妈今天精神不太好，我得赶紧把衣服洗了，回去给她熬药。”
我这才想起来，香莲的母亲去年因为中风瘫痪在床。原本香莲已经和县城一个开布庄的小伙子定了亲，可是母亲病倒后，她毅然退了亲，留在家里照顾母亲。
“要不要我帮你提篮子？”我说着就要去接她手中的竹篮。
“不用了，秦老师。你刚回来，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忙。”她微微摇头，“对了，听说你在川大读的是中文系？以后可要多指教我识字啊。”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这个在乡亲们眼中“傻傻的”放弃婚事照顾母亲的姑娘，有着一种别样的美。那种美，不是惊艳，而是如同山间的清泉，静静流淌，却能滋润人心。
在黄溪乡小学教书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每天早晨，我都能看到香莲起早贪黑地忙碌。有时候是去溪边洗衣服，有时候是去后山采药，有时候则是在院子里晾晒中药。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她的身影。看她给母亲翻身，看她给母亲喂药，看她一个人默默承担着这个家。
有一天下午放学，我路过她家门口，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
屋里，香莲正坐在母亲的床边，肩膀微微耸动。床上的陈母脸色蜡黄，双眼紧闭。我知道，这是又发病了。
“香莲。。。。。。”我轻声叫她。
她猛地转过头来，看到是我，赶紧擦了擦眼泪：“秦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问道，“需要帮忙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能不能帮我去一趟马家药铺，给我抓一副药？我这里走不开。。。。。。”
“好。”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从那天起，我开始经常帮香莲跑腿买药。渐渐地，我也学会了如何给陈母翻身、按摩，甚至连一些常用的中药名字都认识了。
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我是傻子，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在这里和一个照顾瘫痪母亲的姑娘纠缠不清。也有人说香莲不懂事，自己带着个病重的母亲，还要耽误我的前程。
我充耳不闻。可是香莲却开始躲着我了。
这天晚上，我又帮着抓药回来。香莲站在院子里，月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清瘦。
“秦老师，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她低着头说。
“为什么？”
“村里人都在说闲话。。。。。。”
“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她突然抬起头来，眼里含着泪水，“秦老师，你是城里来的大学生，你不应该被我拖累。我照顾妈妈是我的事，我不能连累你。。。。。。”
我想说点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能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不用害怕，我会一直陪着她。可是我知道，这样只会让她更加愧疚。
第二天，我接到了县里一所重点中学的调令。这是个好机会，工资更高，离城市更近。可是我看着窗外香莲家飘来的炖药味，鬼使神差地写了一封谢绝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依然每天给山里的孩子们教书，而香莲依然每天照顾着她的母亲。我们之间，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直到那个雨夜。
暴雨倾盆而下，我正在灯下批改作业，突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打开门，香莲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秦老师，求求你帮我去叫大夫，妈妈。。。妈妈她。。。。。。”
我二话不说，冒着大雨就往村医王大爷家跑。可是，还是晚了。等我们赶到时，陈母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天晚上，我守在香莲家的堂屋里，看着她跪在母亲的遗体前痛哭。我多想上前安慰她，可是在这样的时刻，我知道她需要独处的空间。
办完丧事后的第三天，香莲来找我。她的眼睛哭得红肿，但是神情却出奇地平静：“秦老师，我要走了。”
“去哪里？”我的心突然揪了起来。
“我想去外面看看。这些年，我一直被困在这个小山村里。现在妈妈走了，我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她顿了顿，“秦老师，这些年谢谢你。”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可以等你”，可是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让她去追寻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因为愧疚或者感激而留下。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的脑海里不断回响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那个在溪边洗衣服的姑娘，那个在月光下流泪的姑娘，那个默默承担一切的姑娘，就这样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个小山村里，继续教书，继续生活。
有时候我在想，在这个世界上，像香莲这样的人还有多少？为了照顾病重的亲人，放弃自己的幸福和梦想。她们是傻的吗？还是太过善良？
又或者，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太过懦弱？明明深爱着一个人，却不敢挽留。是不是有些爱，注定要止于成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