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夜有一种别样空旷,偏远的边陲上不达天,下不触地,像一片悬在半空的浮岛。
江流喝过药、扎完针早早地睡下了,家里骤然变得寂寥起来。
观亭月将洗好的衣裳晾在架子上,抱着空木桶回庖厨,在门厅时却碰见了观老太太。
老人家悄没声息地杵着,好似在等她。
“奶奶。”观亭月放下手里的东西,“找我有事?”
老夫人由她搀扶着慢条斯理地在屋檐下散起步来,“没什么,大概最近老是祸端不断,心浮气躁,便不太容易睡着,出来透透气。”
她于是说:“不如让大夫也给您开点药吃吃?”
“胡闹,那药也是能乱吃的?”老人家轻声斥责,却不十分严厉,乍然听着竟还有些纵容的意味。
她没头没尾地问,“亭月啊,我今年是七十九还是八十来着?”
观亭月:“奶奶,您八十一了。”
后者哦了一声,貌似不经意地悠悠说:“江流也过十五岁生辰了吧。”
“嗯。”观亭月并没多想,“就快十六了。”
老太太仍扶着拐杖踱步,眼皮没抬嘴里却轻慢地开口:“他是男孩儿,即便再怎么黏着你,弱冠结发后也要成家立业的。而奶奶这岁数,说不好就是这几年了——别嫌我讲话不中听。丫头,你今后的人生还长,一个人过一辈子,是很孤独的事。”
观亭月不露声色地愣了愣,这可能是长久以来,祖母第一次当面和自己谈起这个,她知道以往纵然有人上门说媒,奶奶也会不声不响地挡下来,尽量不传到她耳朵里。
而今哪怕要提,也说得极尽委婉。
实在是很顾及她了。
观亭月不得不善待这份好意:“知道了,我会好好打算的。”
闻言,老太太才如释重负地放松了筋骨,“你心里有数就好。”
“咱们家那些破事,都多少年了,埋进黄沙里也该化成土了,日子不得照常过吗?别一天到晚总惦记着,平日想起来若觉得心头过不去,便给你爹上柱香,足够了。”
“好,我一定照办。”
听着听着,老太太的嘴碎又要开始收不住势,她眼角抽得直跳,忙提醒说,“奶奶,时间不早了。”
“我还不困——”长辈一旦开始操心起什么事,半点细枝末节都能抓住,“白天那个读书人有点眼熟,从前是不是来过咱们家?”
“对,两年前蹭过一顿饭,你还给他补了衣裳。”
“哦……难怪了。唉,这娃娃倒也不是不好,就是年纪小了点儿……怎么看都是个孩子。”观老夫人边回忆边评头论足,“细胳膊儿细腿儿的,这么久过去了,为何还是不见长肉呢……”
“奶奶,人家书香门第,不讲究威武雄壮那一套……”
观亭月捏了两下眉心。
老人家不懂年轻人的世界,只得讷讷地虚心受教,“噢,是这样。”
她紧接着又突发奇想,“诶,那今早的那个青年呢?长得高高大大的,我瞧着也像个习武之人。是你的朋友?多大了?成家了没啊?”
“不行……那、那个不行。”观亭月赶紧打住她,舌头险些搅成了结,“那个咱们惹不起。”
“哦……”
*
翌日清晨,白上青便带着三两仆从与几名经验丰富的猎户热热闹闹地在门口等着了。
观亭月出来时是一身轻便的装束,从头到脚似乎没拿什么兵刃,仍旧穿着她那条长裙。
“月姑娘!”状元郎兴高采烈地冲她挥手打招呼。
后者只在他带来的那帮人上扫了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走吧。”
白上青到底是孩子心性,俨然是把此次狩猎当作郊游踏青了,沿途一路兴致勃勃地讲些山水花木的典故,若非担心给观亭月留下个酸腐的印象,只怕还想赋诗几首以抒胸臆。
不过很快,他就逐渐意识到状况不太对……这山眼见着越爬越陡峭,道也越走越荒凉,别说讲典故,他连说话都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观亭月正用手拨开脚下丛生的杂草,见状转过头来问道:“你怎么样?要不要停下休息一会儿?”
白上青当然不肯在她面前露怯,立马精神抖擞地握拳,给她展示自己不那么有力的筋肉:“我没问题,完全没问题!”
观亭月:“……”
她也就不多管了,仍旧爬山路。
一旁跟来的小厮怀疑地在边上低声哔哔,“公子,您喘得这么厉害……还没事儿呢?”
“这你不懂了,我是在调整呼吸。”他脸不红心不跳的解释。
小厮自然不便当众接主子的短,讳莫如深地提醒他:“公子,吏部的调令,您得尽快去蜀中赴任,耽搁太久只怕不好。”
“一两天而已,不要紧的。”白上青无所谓的笑笑,“反正那帮人调我过去也是走个场子,没必要这样认真,我还得回京城的。
“再说,给我老娘找个温柔似水的媳妇回去,让老人家高兴高兴,不是很好吗。”
正交谈之际,观亭月大概是嫌头顶的树枝太挡视线,索性劈手一挥,碗口大的枝干顿时被拦腰截断。
小厮:“……温柔似水的姑娘。”
白上青沉默了少顷,强行圆说:“这种树干其实不算什么,如今的寻常女孩子都能徒手劈开的。”
小厮将信将疑地盯着他:“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看。”
言罢他走到对面的横生而出的白蜡枝前,也学着观亭月的样子,猛地往下狠压。
怎想那树枝极有韧性,不仅没断,居然还原路反弹回来,其势头虎虎生风,正中白上青的眼角。
……
“公子!”
密林中一声尖叫,四面八方的鸟雀终于不堪其扰,纷纷扑腾而出,喧腾得此起彼伏。
此时的黎明刚把群山叫醒,骄阳的光正透过树叶稀疏地漏在地面。
陡坡的半腰之处,燕山以瞧热闹的姿态听着林子里一惊一乍的大呼小叫,两条胳膊漫不经心地交叠在一起,自鼻腔里发出轻嘲声,低低道:“还是这么爱给自己找麻烦。”
观亭月望着白上青略有些发紫的眼圈,真心觉得犹豫:“……你确定行吗?若是身体不适应,我们可以现在就回去。”
他是万万做不出因为自己受伤而打道回府的窝囊事来,顶着半只竹熊眼很男人地一摆手,“不必不必,哪有那么娇弱,我又不是姑娘家。”
观亭月不太放心的多瞧了他几眼,也不好再劝,“要是撑不住了,记得提早告诉我。”
“没事儿,我结实着呢,不打紧的。”
白上青胸有成竹地说完,佯作在搜寻鹿群踪迹的样子朝别处张望,甫一转过身,走出没几步,他便捂着眼睛龇牙咧嘴地悄悄抽凉气。
小厮在一边看得既鄙夷又无奈:“公子,你这死鸭子嘴硬着,又是何必呢?”
“哎,你不明白。”他惆怅地摇头,十分老成地负手在后,“公子我这是情路坎坷,所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小厮:“……”
听不懂。
白上青看上去虽不着调,其实心眼是有的,知道观亭月邀他出来必是考验自己,故而在找鹿一事上便显得格外积极热心。
一会儿指挥猎户们放捕兽夹,一会儿又在泥地里观察足迹。
“——这三寸来长,前深后浅的是野兔的后脚印;那五个脚趾的梅花痕迹必是赤狐;旁边带钩的爪子八成是只夜猫子;月姑娘小心足下,此处泥土松软,怕是有山鼠打洞……”
白状元不仅饱读诗书,还饱读杂书,别说这么一听倒是挺能唬人的。
不过一码归一码,能唬住人是本事,能不能唬住动物那就得听天命了。
这山是观亭月找的,也不知是哪座无名野岭,远近人迹罕至,忙活了一上午,别说是鹿,竟连只兔子的踪影也没看见。
时间一长,众人难免私下里三言两语地质疑。
“我从未听闻此地有鹿,干什么非得到这里来打猎?”
“要我说,捕鹿子还得去双明湾,鹿群皆是择水源而栖,在水泊处出现的可能性更大些。”
她听了却并不解释,只以捡来的木棍给自己开道。
随着日头渐次升高,柔和的光线在烈阳之下终于粗暴起来,连漫山遍野的乔木也挡不住炙热的温度。
大家在密林中一路扒拉草丛,跟满地的田鸡们干瞪眼,被晒得斗志全无。
别见白上青弱不禁风,爬两坡就要休息,此刻倒是毅力惊人,精神抖擞地在盛夏半人来高的荆棘与蒿草丛间探索。
“公子。”小厮气喘吁吁地拖着步子唤他,“您歇一歇吧,万一身体熬坏了可怎么好。”
后者有心在观亭月面前表现,眼见众人都不言累,自己自然也当仁不让,“我不用歇,好着呢,你公子我还很有力气。”
小厮摁着膝盖,半死不活地翻起了白眼,“公子……您是有力气……小的可是真不行了。您给行行好,让我休息、休息片刻。”
“……”
白上青瞧了瞧前面的猎户们,又回头来看看自己这个不争气的随从,带了点无奈,“哎,怕了你了,歇吧歇吧。”
小厮登时如释重负,也不管地上是什么便一屁股坐下,翻出水壶想要喝水,对着嘴抖半天,才发现壶里已经空了。
白上青实在是没了脾气,把自己的水囊递过去,“真不知道咱们俩到底谁是公子。”
对方猛灌两口,“嘿嘿嘿”地冲他笑:“您是公子、您是公子……”
他不好像自己的随从那样粗鄙,挑挑拣拣找到块平坦的石头,拂开枯叶擦干水渍,才施施然落座。
然而白上青刚撩袍坐稳,忽就发现旁边的草木间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痕迹。
小树枝像是被什么东西踩过,断口处还很新鲜,想必是这两日……亦或是在不久之前造成的。
他单膝落地,俯身瞧了一阵,随即抬手召唤道:“你来,来瞧这个。”
小厮抱着水壶颠颠地凑上前。
“你看啊,此处的草丛尽数倾斜,明显是外力所为。大蕉叶上有划痕,是朝那边去的。”白上青拨开灌木,便露出一截蜿蜒的痕迹。
随从立马惊呼道:“脚印!”
“走,跟上去看看!”白上青当即行动起来。
主仆二人压根没意识到早已离队,正不知不觉地往更深更崎岖之处而行。
沿途的青石间果然附着着踩踏的印记,这畜生还挺聪明,挑的都是好落脚的地方。
随从跟在后面疑惑地问:“公子,那会是什么动物留下的?会不会是山鸡野兔?”
“能留下这样深重的痕迹,说明体型肯定不小,若不是犬类,应该就是野鹿,我猜八九不离十了……前面有水声——”
白上青一脸高兴地登上斜坡。
甫一抬头,便和蹲在小溪边上的几双眼睛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畜生”们手里正拿着水袋,看样子是在汲水,地面还生着一团烟火气十足的火堆。
一群两脚兽面面相觑,一瞬间,双方都很懵。
静默了半晌,白上青本能地先致歉,“对不住,对不住。”
“我们在找鹿群,偶然经过此处,打搅诸位了,这就离开……”
话说到半截,他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仔细一观察,才发现这些人虽穿的绛红单衣,但分明是军装的规制,和城内的天罡军却不一样,很像是,很像是……
观亭月刚借树藤之力攀上一块光滑的石头,冷不防闻得远处传来半大少年破了音的惨叫。
“——公、公公子!”
众猎户们让那声尖锐的嗓子喊得一阵牙酸,险些从高处摔下来,惊疑不定地调转方向,“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碰见了狼?”
其中一人诧异:“这种山里也会有狼?”
紧接着下一句更为凄厉的呼喊便随之而至。
“叛、叛军……有前朝的叛军!”
观亭月先前还淡定着,到这一刻脸色瞬间就变了。
满山的猎手到底只是普通的农户,平日里虽也杀生见血,可多半只敢冲一群张牙舞爪的畜生动刀刃,刚还准备去寻白上青,乍听“叛军”二字,当下就呆了一片。
也就是在此时,身旁猛然窜过一缕疾风,单薄的粗布衣裙几乎快成了一道残影,轻灵而迅敏地掠了出去。
另一边的白上青没跑两步便被足下经年长成的粗壮树根给绊了一跤。
小厮从他身侧狂奔而过,像是生怕对方听不见,还扯着嗓子回头尖叫,“公子,叛军!他们是石善明的叛军!”
知道是叛军了,你倒是拉我一把啊……
眼下也顾不得奇怪这些人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此,白上青拖着受伤的脚,走得一瘸一拐。
腿上的疼痛却还是其次,他很明显的由于害怕,周身抖得几乎难以自控。
背后穷追不舍的败兵见状,眸中凶光暗闪,拎着长刀纵身而起,竟跃出半丈来高,爆喝一声,直取他面门。
小厮给吓得一脚踩滑,大堆呼救的词争先恐后地涌到嘴边,最后居然哑巴了。
白上青只看到身形魁梧的兵勇以及他的利刃在视线里愈渐放大,高处落下的影子几近将自己笼罩于其中,近乎能听见长锋呼啸的声音——
突然之间,有什么冰凉之物贴着鬓边发梢,疾风闪电般地划过。
凛冽如霜天晓角的寒光从眼前忽的一闪,他甚至没看清那究竟是什么,对面的兵卒却倏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紧接着,一股血液“噗”地自其胸口喷溅而出,洒在他脸上,白上青下意识闭了下目,顷刻感觉到点点滴滴的温热,带着浓厚的腥气。
他还在发怔,背后冷凝的钢结铁链犹如毒蛇吐信,腾空卷出滔天巨浪,将斜里一个冲来的士兵结结实实捆住。
那道劲风居然还没有停下,铁鞭之后是旋身而出的弯刀,刀刃被人暗器似的扔出来,几乎转成了一个圆,横扫八荒地在敌方阵营间肆虐,精准而刁钻地割破了一干叛军的咽喉,竟无一错漏。
匕首沿着轨迹回旋至众人跟前,当空让人一把握住。
观亭月身形灵巧地在白上青对面纵跃落下,裙摆随风轻轻一荡,无端透出几分渊渟岳峙的气场。
他错愕而呆滞地僵在原地,黏在面颊间的血滴隐约开始干涸,这才反应过来在这短短的半瞬时光里,地上已经有四五人断了气。
白上青双腿一软,不自觉地瘫坐下去。
观亭月利落地收了刀兵,抖去腥红粘稠,转身时面容仍然是平和的,甚至还带了点歉意。
“想不到这附近还有逃脱的南王遗祸,是我大意了……他们没伤到你吧?”
他空茫的眼神木然许久,跟着仿佛魂未守舍地摇摇头。
叛军的尸首近在目之所及之处,那些皮肉翻飞的创口深可见骨,因为割破了动脉,大量的鲜血正从喉管中不断地往外涌,形成殷红的喷泉。
战场对敌不讲究残忍与否,这些兵卒虽是一击毙命,却死得血肉淋漓,浓厚的腥味将花草清香一扫而空,闻之令人作呕。
他起先只见过观亭月锄强扶弱,眼下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杀人。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走上前倾身去朝他递来一只手,“还动得了吗?”
观亭月本想拉他一把。
却不知是否是刚才自己一刀斩五人的模样过于惊骇,她靠过来时,白上青竟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仅此一个动作,便让他二人之间落下了小小的空隙,观亭月的手就这般悬在半空,显得颇为突兀。
这确实是个使人尴尬的场面,但她却没觉得难堪,反而意料之中似的低头一敛眸,抿出很宽容的笑,不以为忤地撤回手。
待白上青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十分失态时,观亭月已经站直了身子,“这座山不安全,今日猎鹿的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们早些回城去。”
她把长鞭轻轻一拉,将五花大绑的叛军余党往跟前拽了拽,路过那群猎户身侧时,一干人等战战兢兢地往边上避,给她让出一条道。
只有小厮磕巴着:“月……月姑娘。”
观亭月冲他和善地一点头,“先扶你家公子去车上休息,我去善个后。”
她攥着钢结鞭捆绑的兵卒,径直朝山下走——半坡里支出来的光滑石板上,某位侯爷正四平八稳地抱怀而立,哪怕荒山野岭都不耽误他卓尔不群。
好似早就知道燕山在那里一样,观亭月拖着人便过去了。
她活儿做得细致,还记得给留了个活口。
迎面相对,观亭月并未多说什么,只在两人擦肩时把铁链子朝旁一丢。
燕山抄手接住。
观亭月:“你的人办事不缜密,这个麻烦自己解决吧。”
他不慌不忙地拎起那根钢结鞭,带了点悠然自若的神色,语气轻松:“我知道。”
硕果仅存的叛军独苗先给勒了个半死,又在地上摩擦一路,现正翻着白眼喘粗气。
观亭月走出数丈开外才回头朝燕山的背影望了一眼。
有点不明白此人怎么还跟着自己不放……她粗茶淡饭,寡水清汤的日子,有那么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