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超越生活的无趣

文化学者黎荔 2024-01-26 00:48:56

作者:黎荔

看过王小波兄长王小平所写《我的兄弟王小波》,书中,王小平写了一个特别奇异的瞬间:一个夏天的中午,兄弟俩午睡,却睡不着,王小波像被催眠了一样走到院子里,去看每一道光,每一个微小的景象。王小平紧随其后,看着王小波走过整个院子,走到院子中间的水龙头旁看水滴——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好像在体会头顶上灼人的正午阳光在寂静的小院环绕的特别感受,然后就走到院子中间的水龙头前,端详着水龙头的嘴子,看水聚集成水滴,一滴一滴坠下。他这样看了足有两三分钟,一动不动,然后似乎有点不满意,伸手把水龙头开大了一点,使水珠列成密集的一串;接着开得更大,形成一根连续的水柱;接着又拧小……这样反复改变落水的形态,如鱼饮水,自得其乐。

看了《我的兄弟王小波》这本书,才知道王小波是怎样炼成的。难怪王小波文字里的可爱,是无法模仿和超越的。因为,生活中的他,也是这么一个异想天外的孩子,精灵一样,傻的可爱。这是一个追随天性,陷在童年冥想,沉湎于意念自由驰骋的快乐中的孩子,他呆呆傻傻的样子,其实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滋味过于敏感,被魇住了,专注地沉浸在只有他才能神驰的奇异天地之中。各种奇思异想,应该像兔子一样在他的头脑中疯狂繁殖,那种接连成串、晶莹剔透的感触或者情绪,就像这千姿百态的下坠水滴一样,让傻波子深深着迷吧?然后,从他笔下流泻出来的一行行文字,就印上了这些不可思议的美妙形态:

“从月亮走向月亮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口,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什么是似水流年?就如一个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波光粼粼,落叶,浮木,空玻璃瓶,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

“可以让人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欣赏海上生明月的佳景,其法是取清水一盆,在月亮升起时蹲到盆后去。”

“对于眼前这座灰蒙蒙的城市,我的看法是:我既可以生活在这里,也可以生活在别处;可以生活在眼前这座水泥城里,走在水泥的大道上,呼吸着尘雾;也可以生活在一座石头城市里,走在一条龟背似的石头大街上,呼吸着路边的紫丁香。在我眼前的,既可以是这层白内障似的、磨砂灯泡似的空气,也可以是黑色透明的、像鬼火一样流动着的空气。人可以迈开腿走路,也可以乘风而去。”

“我总觉得文学的使命就是制止整个社会变得无趣。”王小波如是说,是的,能写出如此文字的人,是一个有趣的人,而一个有趣的人,他的感受力必然无比活跃和旺盛,对气候,温度,形状,色彩,气味,世间的一切,都有着强烈的体察。在他的眼中,再无聊的事情都会衍生出很多细节让人觉得它复杂而有趣,投入其中而浑然不知其无聊的本质。

人可以为了生活不断迁徙——从城市到乡村,从草场到沙漠、戈壁,甚至是凋敝的废墟、荒凉的旷野,人空空荡荡,然而也自然丰泽。什么都可以从无到有,一点点被创造出来。只要人有手有脚、感官明晰,就是自由。只要元气充沛的感受力还在,永远可以在生活中发现新的、值得记忆的美好。王小波就是这样在一个无趣的时代,活成了一个有趣的人,一步步走进星星的万花筒,唱自己的歌,做自己的诗人。人们之喜欢王小波,是因为他的那种独特的感受世界的方式。他就像一扇门,透过这扇门,可以进入世界的另一面。

而现在,多少年轻人在一线城市租房子住,打着一份尚算体面的工,996将他们巻进日复一日的庸常中。为了避免过度的消耗,他们以咸鱼之姿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以躺平来负隅顽抗。这种活法,其实是一种“折叠”的活法,“懒”和“宅”就是他们拒绝这个世界的终极方式。必须承认,这种渴望“下线”的心情,这种糊弄式的活法,往往也意味着感受力的缺失——生活,总体而言,太没劲了,太无趣了。

无趣的人生,举目皆是。到哪儿能再找到一个在大日头底下呆看水龙头滴水的人?他不相信世界就是这样庸俗、无聊,他坚信在第一千个选择之外,还有第一千零一个可能,有一扇窗等着他打开,然后有光透进来。脚底下大地在震动,蚂蚁在打洞,树在扎根,不论白天黑夜,头顶上的星光都在炯炯地照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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